國立博物館一組四季圖,是春夏秋冬的奇峰,落款“佚名”。冬天,雪花飛舞,覆蓋樹冠,森林皚皚莽莽,黑色線條勾勒出雪與山路、樹木、岩石的分別。歷史上,奇峰積雪,有記錄的共五次:一三八六年,一五五七年,一六六四年,一七零八年,一八四四年。
族譜記載,趙氏起自峰巒疊嶂間,封地趙邑,有懸崖峭壁,蜿蜒山路,瀑布小溪。數代人根據不同歷史時期的地理志,尋找叫做趙邑的封地,迄今已有八十組故事,博物館所藏圖畫是其中一組:當趙氏族人走出樹林,爬上山頂,眼前是綿亙幾千里的高原,一望無際的臘梅怒放。
地平線盡頭,群峰退隱。
圖畫中人,生死都在趙邑,道路似漣漪一層層環繞著房屋,譬如眾星拱月。第一眼看見高原,他們一致認為這不是要找的地方。在所有人心裡,只要那個地方一顯現,他們就能分辨是不是心裡所想,就像一塊扔進湖裡的石頭一樣真實。這個地方顯然不是,不僅僅因為翠綠背景下,臘梅花光豔奪目。
尋祖是一項披荊斬棘或者披波斬浪而終於抵達故鄉的傷懷旅程。趙邑隔壁有個錢家莊,原鄉人所剩無幾,移民他國的第五代後裔錢伯裡任黃宮幕僚長,各地要員爭相邀請歸鄉祭祖,最後選址錢家莊。一隻白色鴿子停在墓碑上,媒體報導了這一盛事,在二〇〇二年的報紙合訂本裡可以查到記載,說是尋根之旅情意繾綣,顧盼流連。歡迎的鞭炮聲中,鴿子飛向天空,如初夏盛開的泡桐花。
從趙邑出發,他們尋祖花費的時間比錢伯裡更長。雖然搭乘了各式交通工具,包括飛機,甚至還有一艘艨艟鬥艦,但是山高水長,艱難困苦,鄉道盡頭是山路,山路盡頭是荊棘,荊棘盡頭是山峰。
跋山涉水,千回百轉,當他們終於出現在高原時,發現來錯了地方。
有個聲音問:你們來做什麼?
他們答:我們來尋祖。
這個聲音說:你們來錯了地方。
他們答:我們來錯了地方。
落款“佚名”的國立博物館收藏的四季組圖,經過考證鑒定,畫的不是高原,而是一座不到一千海拔高度的原始次生林,樹影婆娑,猶如海洋波濤。
“佚名”摹寫了王維的《江幹雪霽圖卷》。
《古事紀》卷四二:“太祖遣使入山,至此迷路,禱於山神。是夜群象踏山,天明路開。”群象踏山處,為寬闊平坦山地。因為族譜引導,一代代人誤入文字迷途,即便經過幾代人的反復校勘,甚至還出版了一部《趙世家譜校勘》,但紕漏總是難免的。有人考證中原三面環山、一水向東的平地高臺是趙邑,但趙氏後裔中沒有任何人認為那是他們的發祥地,那種形象、外貌、色彩與記憶中的氣質迥然不同。
關於尋祖,是諸多故事中的一個——舊事舊業,是後人關於前人行狀的記錄。這一次尋祖之後,又過去五代,按照規矩,每一代人的故事都會錄入家譜。這五代人,繼續尋祖,目的地仍舊是趙邑。
至於為什麼會出現錢伯裡故事,根據《古事紀》,當他們發現高原並不是他們的高原,那個聲音說他們找的不是他們的高原,他們也承認他們看到的高原不是他們心中的高原,高原上響起了密集槍聲。
一夥人倒在血泊中。
錢伯裡持槍站在高原上,漫山遍野的臘梅,無窮無盡。
春天是從雪地走出來的,臘梅之後,紅梅花開,一直到垂柳在河邊吐芽,趙家正月裡添丁,四月祭祖放風箏,紮了一隻翼展三米的蟬子。百日宴會上,正月裡出生的娃,正式取名為趙正,寫在風箏飄帶上,左右兩翼寫生辰八字。飛線故意不打結,飛到很高時,飄飄搖搖,不知所終。
每一幅畫的背後,都有豐富的故事。這不是說畫紙背後藏著什麼,也不是畫框背後藏著什麼。一幅山水畫,畫面掀開後,看到的是另一個世界,一個與前景完全不同的後景,一座與前山完全不同的後山。所以,關於看懂一幅畫的說教,在趙氏一族看來,意味著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一般人好奇把畫框翻轉過來,看到的是木材,他們可能對材質感興趣,金絲楠木什麼的,也可能非常失望,就是松木。
畫面春意盎然,每一處筆觸、線條、色彩都春意盎然,包括它的後景也是春意盎然。與展子虔《遊春圖》不同,“佚名”畫是空山無人——在趙正心裡,正是寂靜無語,讓人能從叢林的氤氳中,看到身上冒出的汗,甚至能聽到山后的聲響。如果趙正掀開這一面,他就有可能走進祖先的家園,但是幾十代趙家人,沒有誰真正嘗試掀開一幅畫,他們憑藉眼光,在無人空山裡,看到蛛絲馬跡,看到枝葉之間的呼應,看到春意繚繞在山頭。
趙正在天空中飛翔,他看到山巒起伏,看到田野裡有人手裡拿著線卷,直到放風箏的人變成黑點,看著自己無限後退,看到所有的風景變成球體,看到球體變成一個黑點,看到自己不知所終。
這才是那一幅春意盎然的畫。
趙正遠離一切物體,遠離空曠的田野,縱橫交錯的溝渠,整齊排列的樹木,隆起的山丘,直插雲霄的崇山峻嶺,遠離雲彩,星空,大氣,他正是這樣飛入無限。他既是田野上的黑點,又是天空中的黑點,彼此遙望,互不牽掛。
夏天是掛在牆上的溫度計,從35度開始,一直往上升,有一年升到了50度,蟬子掉落一地,萬籟俱寂,河谷裡坐滿消夏的人,一聲不吭。人類經歷過幾次酷夏,被記錄為火球從天而降,焚毀一片地方。今天這些地方可能白雪覆蓋,可能四季如春。地質學家撬開石頭,根據紋理方向,判斷火球來自於何方。未來又有誰來記錄這一群坐在河谷裡消夏的人?又怎麼來記錄酷熱夏天裡一個極其無聊的日子?
趙邑集體毀滅的一個藝術想像,就是他們靜謐地坐在河谷裡,如雕塑般沉默不語,因為沒有關於時間的任何提示和標誌,他們究竟以怎樣一種形象再現,實際上是沒有結論的。一個普遍的看法是,他們猶如青銅般聚攏在一起,凝固為一段集體記憶。
這一片區域,沉積於地下,經歷了三千年以上。方圓十公里,有幾處懸崖峭壁上,掛著十幾具乾屍,被認為是此處的原著。除了早期人類學家曾經在此做過田野作業,後來就對外人徹底關閉,因而人們只能從十九世紀末的英美文獻中,根據手繪圖像和文字記錄,猜測埋葬於懸崖峭壁上的這些人,是身材矮小的亞細亞黃種人,但是地方誌完全沒有關於這個河谷的記載。
歷史的蛛絲馬跡能把互不關聯的事件結合在一起。地方誌一則關於《消夏圖》的藝文錄,雖然語焉不詳,足以引起無盡的聯想:“日落河谷,袒胸露乳,蟬死沙礫,閉目坐臥。”熱寂這個詞,變得家喻戶曉,不僅僅是個歷史術語,也是現實術語,以至於沒有人追究是否存在確實而具體的文獻資料,記載發生在河谷中的所有物理現象的終結,更沒有人確實而具體地解釋為什麼會有火球降臨,猶如撒旦最終的勝利。人們相信歷史,也相信現實,猶如正在經歷的一個冗長而緩慢的炎夏,坐臥在河谷中的人共同等待一個終結。
溫度計攝氏50度,河谷地帶70度,沙礫80度。被高溫烤熟的蟬子香滑酥脆,在日常生活中飲酒作樂,薄薄的蟬翼,比糯米紙更有滋味,油黑的眼睛,珠圓玉潤,金黃的肚子,滿口膏脂。這是持續六個月的高溫,任何生物都被烤焦,有幾隻野狗野貓的乾屍掛在岩石上,皮毛已經化為灰燼,只剩下累累白骨。消夏的人最後為什麼還保持一個坐立的形狀,還有保存完好的黢黑乾癟皮囊,這跟蟬子落滿一地還沒有灰飛煙滅,一樣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松果落地,松針包藏,從青黃到棕褐,山體由夏天進入秋天,大地由碧綠青蔥變為七彩繽紛。趙邑點算牲畜、人口、農具,兩人一牲口一副農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十六天公幹,修路築壩建房,其餘時間則是春播、夏長、秋收、冬藏。
萬事萬物都有一個興起的理由,說流轉的四季,秋天是收穫,而非播種,但是進入秋季的趙邑則忙碌著做愛,溝裡溝外,劈里啪啦,眾生喧嘩,群星璀璨。趙邑的秋播時間最長不超過入秋的前三十天,通常是蟋蟀跑到床底下鳴叫時,樸實的的趙邑民眾就開始勞作,日頭從東到西,從早到晚,從星空到黎明,伴隨著秋天琳琅滿目的果實,板栗、核桃、瓜子、桂圓、棗子、石榴鋪滿家家戶戶的炕頭,鋪滿趙邑的山河大地,鋪滿宇宙星空。第二年夏天,家家戶戶忙著接生,忙著給嬰兒取名。每年夏季的出生高峰到猶如春天的蝌蚪,靠生辰八字取名的算命大師根本忙不過來,不可能給每個人取一個暗含未來命數的名字,所以,趙邑出生的小孩,多取名夏娃。
趙正為什麼出生在正月呢?《趙世家譜》沒有記錄,或者錯記了時間,把當年春季誤作秋季,所以才有正月出生的一段傳說。但是,關於趙正的書寫規範,確實是:姓趙,名正,字夏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