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未知死,焉知生
孔子曾說:「未知生,焉知死。」在日常生活中,我們認為死亡離自身很遙遠,所以聚焦在眼前的事物;或認為死亡為不吉祥的概念,而刻意拉出一段距離。然而,從生命的終點回頭看現在的世俗煩擾(事業、感情、家庭),我們到底渴望活出一個什麼樣的人生?所以,若將孔子的話反過來,或許能給我們新的啟發:「未知死,焉知生。」
確實,當我們直視死亡,或與即將去世者相處時,我們的日常生活突然被迫打開了一道裂縫,似乎掉入無以名之的深淵。但同時,也打開了我們的眼睛,看見平時被隱藏的生命之光。
在〈從臨終照顧的領域對生命時光的考察〉一文中,崔國瑜與余德慧從臨終病人的相處中,指出「瀕臨」──生死共在的存在狀態──能引導我們重新理解時間與死亡,幫助我們擁有「有死之生」的了然,積極地活著。
死亡到底是什麼?一個反身性的理解
死亡是什麼?我們要怎麼認識死亡?上述問題的假設是死亡可以如物體般被分析,且似乎是在某一個時間點降臨。然而,我們對生命感的時間並非用線性時間來描述,我們並不滿足於「出生─求學─工作─結婚─生育─生病─死亡」的線性模型,而是想知道死亡這個「老師」在教導我們生命什麼事情。換言之,死亡有關「意義時間」,使我們思考現在的生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再者,死亡並不是一個可被分析的客體,彷彿只要有足夠的人類知識,就能將其概念化成一個邏輯體系,去「論述死亡」。事實上,這些死亡知識在病房前都不攻自破。在死亡面前,一切知識似乎都顯得突兀荒唐。
既然死亡不是某一個時刻,也不是某個概念,而且死亡始終是「自己的死亡」;那麼,我們要怎麼在活著時,藉由他人的死亡,去思考自己的死亡呢?
儘管我們與臨終之人有著不可抹滅的鴻溝(我活著,但他卻即將死去),而且我所看見的他永遠不等於「他自身」;但因著「人皆有一死」的生命共同性,我們藉由觀察他人的死亡,去看見自己未來的結局,以至於能獲得一份「反身性」(reflexive)理解,思考作為一個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作者在陪伴臨終者的過程中,發覺許多異於日常生活的感受,並從幾個面向來剖析人活著的根本性。以三個我覺得很值得思考的面向與大家分享,分別是情事時間的佔據、日常性的顯露與關係的脆弱性。
被情事時間佔據的生活
所謂的情事時間,是指我們日常的各種計劃:上班、吃飯、聚會、旅遊……等。我們不斷在為自己的人生規劃,期待能透過「做什麼」來定義自己的生命。但反過來,我們也是被「計畫佔據」。我很忙(I am occupied.)指的就是我們的時間被很多事情佔據(occupied)。
然而,在臨終者的世界,情事頓時無意義,他們無須透過「做什麼」來證明自己的存在,而是在身體衰敗、什麼都不能做時,感受自己的存在。
「如果說,自己活著的每個現在,是朝向與未來可能性相連的目標,因而摻雜著對未來的期待,那麼,臨終病人的現在,就是最純粹意義下的現在──不再投向未來,也不再試圖去造就什麼了。」[1]
「病人生存的靜默,使我們發現了充滿事情喧囂的『活著』,事情幾乎填滿了我們活著的時間。」[2]
日常性的顯現與珍貴
病床上無能為力的病人,喪失基本生存的能力,也顯出許多「日常」的珍貴。作者指出,在病房中看見的各樣日常性(如望著窗戶、坐輪椅、閒聊、吃飯),對我們來說是異常陌生的。我們平常不會意識到自己可以散步、洗澡、吃飯、泡咖啡、讀書有多麼特別,而以情事疏離自己的生命。直到我們漸漸喪失了這些能力、迫近死亡,才知道俯拾可得的日常性是多麼珍貴。
我們還能說話,還能去運動,還能去探索想要探索的這些事情,這都是因著世間一切對我們生命的滋養。一切都是恩典。
「迫近死亡,將生命對我們的賜予一樣樣地顯露出來,使我們看見自己對世間事務的仰賴:世上的事物提供了一切我們享有的可能性……然而從還是活著的人眼中,即將去世者將這生命的不自覺一一顯露,我們蒙受重新經驗一切的恩澤。」[3]
關係的脆弱性
「在親人離去時,我們才察見自己寓居於世的根本處境──我們乃是與他人共同置身在關係網絡之中,彼此相互依屬,並共同造就了彼此的生活世界。隨著生命的流逝,彼此的關係漸趨離散,共有的世界亦逐漸瓦解。」[4]
不只親人的過世,舉凡情侶分手、家庭遭逢變故、失業、離家、天災等突然其來闖進生命的重大事件,都讓我們再次意識到關係的脆弱性。日子久了,我們會忘記關係其實會結束或破裂,我們傾向以「虛假的連續性」期待關係的永恆。
例如,交往中的情侶彼此相愛,認為關係會天長地久(「我永遠愛你」)。但總是會有那麼一些東西,一點一點的累積,漸漸造成關係的死亡。分手那天,你才赫然驚覺你們共同建築的世界正在崩陷,你發現未來再也沒有他的容身之處。這個斷裂,讓他停留在記憶中。
又或是,今年的過年,你赫然發現那位熟悉的長輩在餐桌中缺席。在家人的團圓裡,你感受到那失落的一角。眼前的這個關係再也不是從前的關係,一股悵然突然湧上心頭。原來,可以在每一年團圓,並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個斷裂,猛然敲醒腦袋,彷彿告訴我們世間的無常,以及人的有限。如果我們都要走向關係的結束,那眼前的這個斷裂,這個難以忍受的脆弱,又在告訴我們什麼事情?
瀕臨的生活藝術:把生命時光無限縮短
作者指出,「瀕臨」的生活藝術能夠幫助我們打破生與死的對立,懂得「珍惜光陰」的真諦。
與臨終者的陪伴,使我們被拉進死亡的處境裡,也揭示我們最終的未來。因此,這種生死交界的瀕臨之感,讓我們不再將死亡當成與我無關的遙遠概念,而是「就在這裡」。儘管我尚未死亡,但死亡「接近」我,且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亡會奪走我的生命。[5]
於是,我突然發現,我不能再自大地以為「還有很多時間」,所以某些關係可以先逃避,家人可以少陪伴,身體可以隨意對待。相反地,瀕臨之感,讓死亡如影隨形,使我知道日常性的珍貴、關係的脆弱,於是我「活在當下」。我很喜歡作者在最後寫的這段話:
「在非瀕臨狀態,我把生命時光無限延伸,乃至於我看不見『現在』;『瀕臨』的切近把生命時光無限縮短,使我只在『當下』。換言之,在『瀕臨』的切近,我的活在關係裡的『對他者的依賴』就不再是有個長遠的時間,而是當下,我只是在『延宕的死亡』(postponing death)之下與人共處……現在,我依舊外在於死亡,我仍然未死,我所切近的是『另一種死亡』(otherwise than death)──我不是在死亡當中,但我的活著是『另一種死亡』。」[6]
結語:在延宕的死亡中,積極地活著
昨天的下雨夜,阿公撐起傘並將一隻手緊抓著我的膀臂,堅定並緩慢地走向餐廳。這種再也日常不過的互動,回過頭來以「瀕臨」理解時,就顯出「當下」的意義。畢竟,能夠一起走路的時間,或許真的不多了。我不再像以前不耐煩地聽他講家族的老故事,反而期待他能說更多,甚至是期待他能寫下來。我認真聽他對我的每一句關心,儘管顯得很傳統,我都感受到那背後的愛。
瀕臨,讓我們知道時間的可貴。期待聽見或說不出口的那些感謝與抱歉,就在瀕臨中,使我們變得更柔軟。在延宕的死亡中,在生命時光的無限縮短中,我們看見每個當下都是上帝所賞賜的恩典,於是我們更積極地活著、修補關係、追尋自我。
「未知死,焉知生。」在切近死亡的過程中,我們了解純粹意義的現在,體驗日常生活的可貴,以及關係的脆弱無常。於是,我們知道時間不站在我這邊,生命不能有太多「來不及」,我的存在始終是「延宕的死亡」。
原來,以死亡來活著,我們得以多了份感恩、坦然與喜樂。
[1]崔國瑜、余德慧,〈從臨終照顧的領域對生命時光的考察〉,《臨終心理與陪伴研究》(台北:心靈工坊,2006),頁25。
[2]崔國瑜、余德慧,〈從臨終照顧的領域對生命時光的考察〉,頁26。
[3]崔國瑜、余德慧,〈從臨終照顧的領域對生命時光的考察〉,頁31。
[4]崔國瑜、余德慧,〈從臨終照顧的領域對生命時光的考察〉,頁41。
[5]我很喜歡哲學家威廉.白瑞德(William Barrett)在《非理性的人》一書所講的一段話,他是從社會的大變動來看人的脆弱:「一個分崩離析或正在轉型的社會所能啟示的,跟一個沿著軌道順利前進的社會所能啟示的,毫不遜色。個人從社會避難所中被摔了出來。他不能再用舊有的偽裝來掩飾他的赤裸。他領悟到自己過去視為當然的事物,有多少在本質上既非永恆也非必然,而完全是短暫而偶然的。他領悟到,自身的孤獨乃是人類生活無法減免的一面,無論那個自我在表面上如何完全被他的社會環境所包容。到最後,他看見每個人在自己的死亡面前孤零零、赤裸裸。不錯,這些都是痛苦的事實;然而最重要的事物總是痛苦中學得的,因為除非把它們強加在我們身上,我們的惰性和好逸之心不會讓我們去學習。看來人類只有經過某種大災大難才肯去學習了解他自己;等戰爭、經濟危機,還有政治的混亂使他明白,他自以為穩若泰山的那個人類世界,竟如此不堪一擊。他領悟到的事物,其實一直都存在那裏,隱藏在甚至最健全的社會底下;它的真實性並不因為出現在一個混亂而不幸的時代而稍減。但是不到必要面對這麼一個真理的時刻,人是不會去面對它的。」(William Barrett,《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研究經典》[新北:立緒,2013]。)
[6]崔國瑜、余德慧,〈從臨終照顧的領域對生命時光的考察〉,頁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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