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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鐮刀滑過牛筋草時,我彷彿聽到刀片推出的記憶趁虛迴響腦中。
大哥接而蹲在另一條畦溝,將深入土壤的根系連著植株奮力拔起,細如棉線的淺褐色緊抱深褐色的土壤,他抖落被束縛得無處可逃的土壤,再將整株牛筋草扔入藍色水桶,一氣呵成。我有樣學樣的用雙手緊握扁平的莖部,拔下的卻只有葉,還被一時釋放的力氣推倒在地,看著手上斷掉的葉,疣狀柔毛搔著手心,接連帶起方才將小黃瓜植株從網上拆除時被粗毛劃出的刺癢,近似於某些夜晚,指甲在細嫩的手腕內側劃下紅痕的痛。

 

疼痛、舒暢、後悔、再犯。

整蔓、結果、整地、定植。

爭吵、分手、畏怯、復合。

 

在大學的課餘時間來到溫室已是第四年,由高樓與校舍所圍出,由塑膠布壟罩;夏日瓜果、冬日葉菜。像是遇上興趣相仿的摯友,在第一次踏入這塊綠意時,我就深深著迷於這充滿生機的空間,並在一個個當季作物中感受時間流逝。它是艘倒置的大船,帶我遠離班上的紛爭、過往的一切,不知不覺間,也在這裡經歷了兩輪春夏秋冬。
「大哥,今天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今天幫我把小黃瓜拆掉,喔對茄子那條要除草,有空再幫番茄整蔓。」

為了讓拆除作業順利,被太陽曬了兩天的小黃瓜失水萎凋,比手掌還大的五角形葉片垂下,以粗毛搔著我短褲以外的肌膚。網間僅剩幾顆晚花的果實垂掛,因近期高溫而近似於勾。我小心翼翼將其剪下,末端的雌花已從鮮黃轉深,總算是功成身退了,我輕撫它皺縮的柔滑花瓣。
最後剪下的果實不知為何在中段被劃上一圈勒痕,帶有嫩刺的表面在中段突然凹陷,再回歸圓潤,我在周圍尋找著可能的原因,撇除網子與莖葉,我看向由側枝與葉特化成的卷鬚。


他說要不要跟我在一起,我說好。
社團教室之外,木門隔絕內部的喧鬧,我們相視而笑。洗石牆透過輕薄衣物滲入一絲涼意,而他吻上我,有如蜻蜓點水。人生中第一次的接吻帶點顫抖與心動,臉頰炙熱與背部涼意在心中廝磨繚繞,交纏成線。


將餘下的果實剪下後,要將植株從白網拆除,再將植株放進銀色的單輪手推車運送到室外果樹區,與先前鋪設的落葉相互交疊,等待被曝曬分解。
小黃瓜為淺根植物,稍微出力即連根拔起,增加作業難度的反而是緊纏白網不放的卷鬚,盤踞多圈的卷鬚像是彈簧般不易扯斷,得用剪刀將兩者分離,再一鼓作氣將植株扯開,通常也是在這個步驟被葉片與莖上的粗毛割得滿手細傷,不至於見血,但會奇癢難耐,接觸到水則會疼痛得倒抽一口氣,如果連腳都劃傷,髒話脫口而出也是合情合理。 


他說你只能愛我,我說我會永遠愛你。
後來才發現那並不是情話,而是警告。
或許比起卷鬚,他更像根,且是直根系,在穿破種皮過後,先以主根深入,再靜靜的在我的體內擴展側根,在不自覺間吸收我的快樂與自信。


與小黃瓜相異,現在掌握於手中的牛筋草為深根、叢生,莖節始於一點,再由那點向下延伸為根,我反手握緊兩者交界,拇指沾染土壤,添上濕氣,並用上比方才更大的力,然而再次跌至地面時手中卻只有莖與葉,根系仍然深植土壤。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大哥笑著將花鏟丟向我的腳邊,我將不鏽鋼的尖端插入土壤,無視著沙粒、砏粒與黏粒所組成的抗拒,用力撥鬆土壤。


他說他想自殘,我說我會心疼。
他推出刀片,我掛斷電話。
凌晨三點,熄滅的螢幕將房間推入黑暗,而我睡意全失,只感覺到深植在內部的根透過血管闖進身體的每個角落,我想著要將它拉出,卻怎麼刨土都無法阻止它的擴展,無法阻止它將我的所有吸收。


我將根系從撥得鬆軟的土壤中取出,丟入藍色水桶,拔起、翻土、丟棄,我一株接著一株,從溫柔到竭盡全力,像要報答回憶中他用力丟在我面前的手機、碎裂的螢幕、故作可憐的樣貌、瀰漫在我們之間的窒息感。
牛筋草大概也在反省自己上輩子造了甚麼孽,讓這輩子生長在不對的地方,成為定義上的雜草,得被人類發洩亂丟,飛在空中時還被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嚇到,機械性的音調伴隨緊貼大腿的震動,隨著股動脈共振至心臟,再流向另一段日子。


我大喊著說不要碰我,他說他會改、拜託、不要離開我。
我逃避放在抽屜深處震動的手機,逃開熟識的放學路,他以死相逼。
為了不想成為殺人兇手,我答應復合,重新開始的日子他變得溫柔,一切甜美幸福,直到明白甜美終究包裹著毒。


雜草除盡過後,我躲到互生的羽狀複葉之間,半蔓性的莖攀上為其豎立的網,形成一條無頂的翠綠隧道,再以鮮橘色的瓜果夾與逐漸冒出的黃花點綴,未來再添上豔紅番茄想必會更迷人。
我用眼光掃射著莖與葉之間的腋,剛長出的側芽輕撥即掉落,卻會在手指留下綠色汁液與特有清香,有時用肥皂搓洗也無法去除,若側芽之前僥倖逃過法眼而生長,則需要用剪刀剪除,避免連著表皮一同撕至主莖,造成傷口過大、無法癒合,如同撕下手指上的指甲倒刺,小時候總覺得一失手,就會一口氣將整條手臂的表皮撕下來。


他說要帶我去輔導室,我說憑什麼。
有問題的明明是你,我只是變得不敢被人觸碰,我只是學會自傷,這不是你親手教出來的嗎。
結果待在輔導室的日子延續到大學,在一個又一個溫柔語氣之下,我才意識到原來傷口不是給予時間,就一定會被新生組織覆蓋。


番茄整蔓在溫室實行雙幹整枝,留下第一花序下的側枝當作第二主幹,其餘的側芽則要拔除,減少消耗多餘的養分。另外,若植株已經高於鮮橘色的瓜果夾,要再把瓜果夾上移,避免枝條下垂斷裂;若葉片過於密集,要適時剪掉一些,保持通風才能減少病蟲害。我清點著代辦事項,由下往上看著分岔的主幹像是突然展開的軌道,在屬於自己的路長出自己的花與果,雖然還可以遙望彼此,卻僅能觀望。


我說分手,他說好。
我們終究成為分道揚鑣的軌道,在學會求助之後。
他沒有死,我也不像過去般活著。


再次回神時,溫室已被夕陽染成暖橘色,才剛起身等待血液流回大腦取代暈眩,童稚的話語與笑聲就從室外一路走過大門,走進溫室。
都忘記今天有一場活動了。
食農活動起始於環境導覽,結束於親身體驗,而我通常躲在相機的觀景窗後記錄一切,多數是他們採收蔬菜時幸福的笑容,偶爾拍下孩子第一次接觸到土壤的崩潰反應,總之不用親身去跟陌生的人群交流、絞盡腦汁講出違心的言論,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歸處,不知不覺之間,也成為了溫室內的專屬攝影師,甚至有好幾個夥伴們的社群軟體頭像都是我拍的照片。

夥伴曾問過我是否要嘗試解說,我說我還沒準備好,但快了。
快好起來了。


有時候會想,如果以現在的我與你相處,你會不會比較幸福。
畢業前夕,鵝黃的信紙用潦草的黑色墨水映上他的一廂情願。
後來我再也沒有碰見他。


「哥哥,這個可以採收了嗎?」可以,不過我是姐姐。
「我可以在這裡尿尿嗎?」不行,植物會鹹死。
「這是什麼菜。」青油菜,是青江菜跟油菜的混種,剛剛有講你都沒在聽。
「我不要摸土、有蟲、好噁心。」不會啦,你平常吃的菜都是從這裡長出來的。

在一問一答之中,我隨手將餘光發掘的雜草拔起,感受到熟悉的扁平莖部與帶著柔毛的葉片,我才低頭望向手心的牛筋草。

葉、莖、根。


202306301140
投稿於第13屆新北文學獎,然後落選。


上週收到方格子的信,才發現自己變成魔法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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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能做的事很多,改變的事情也很多,總歸來說又成長了一些,也更了解所求一些,或許等更清晰點再寫在這邊吧,不斷忙碌的兩個月來都沒有寫點文字,文字與感知似乎都變鈍了。

也想談談這篇文章,比起小說,他或許更算是自傳,是我從高二延伸到大四的日子。
如果當時沒有遇到那個男孩,我的人生會不會更開心點呢?是不是就不會弄丟愛人了呢?

當然假設都是於事無補,或許多花了一點時間,但現在的我好像快可以大聲的說出「我沒事了!」
就再給自己一點點時間吧。

最後,
好久不見的各位,最近過得如何呢?
天氣突然轉涼了,各位要注意保暖喔。

植物女子的小溫室,撰寫一些人的情感與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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