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華杉"這個人,是因為我讀了他寫的一本書:華杉講透《孫子兵法》,這是我看過最棒的一本關於闡述孫子兵法的書。華杉自幼熟讀經史,兵書戰策、儒學經典爛熟於心,又廣泛涉獵西方哲學,融會貫通,觀點自成一家。
以下的文章是整理自2014年,華杉在"全經聯商學院遊學走進五台山(董事長研修班)"中,分享的關於"我的讀書方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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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交流比較特別,楊樂渝主席給我一個任務,他說這次我們董事長研修班你給大家講講讀書。我每天早上6點前起床,看書寫筆記,大概七點半有一個分享,兩三年也沒有斷過。所以今天我們聊聊讀書的話題,我用了一個名字,叫做「我的讀書方法論」。大家都願意讀書學習,但是怎樣讀怎樣學呢?我是怎麼樣讀書學習再把它用在我工作裡面,再從工作裡面反過頭再學習,人家說百戰歸來再學習,我想就這些話題跟大家做一個分享。我們今天跑到五台山這個地方來,聽和尚講佛經,我們再研究研究自己怎樣讀書。我讀書的方法大概總結了一下,總結了十條。
我們從小上小學老師就說,你要有遠大志向,要有一個志向才有學習的範圍。我們在小學的時候課堂掛一個標語「學海無涯苦作舟」,大家都有印象,要苦苦地學習,其實這句話是一個誤會。這句話的原話是莊子說的,現在說名言都只說上半句,我們看了下半句才知道意思是反的。比如說,以德報怨,說他是壞的,我要拿德報他,但是下面還有句何以報德。所以「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呢?」我們前段時間東莞的掃黃,省委書記說拿出掃毒的力氣來掃黃,我就想那如何掃毒呢?黃跟毒不差一千倍,也差一百倍,這都是隨口就說的話。
「學海無涯苦作舟」的原文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己。」這句話是說知識是無邊無際的,而人生是有限的,用有限的生命來追求無限的知識,那不就掛掉了嗎?所以讀書首先就有一個範圍,你很明確你要讀哪些方面的書。所以在《大學》裡面講,「止、定、靜、安、慮、得。」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有所得。「知止」就是知道停止,我們的毛病就是不知止。停止什麼呢?止於至善是知止。張居正解釋就像回到了家一樣,就是你知道要去哪兒,你這個心裏面就有定了。定是什麼呢?志有定向,我要幹什麼,我志有定向。志有定向之後就能夠靜下來,能安心,安而後能考慮,考慮後才能有所得。所以立志是讀書的前提。
我們往往在讀書的時候有什麼樣的毛病呢?現在一說網際網路思維,大家心裡的往往是一種知識落伍的恐慌,每個人心裡都很恐慌。恐慌了之後就要學習,但是一學習又不知道學什麼,你學的過來嗎?你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可以說是浩如煙海。這時候讀書就會顯得讀書很雜,聽到一本什麼書馬上拿來讀,報紙上說習主席的書單一出來,第二天上當當網把習主席的書照單全收,但是自己沒有一個閱讀的計劃。所以讀書方法論第一就是立志,然後明確自己讀的範圍,這是第一個方法論。等我把整個方法論講完,我會講我的讀書範圍裡面有哪些書,分別對我起到怎樣的作用。
這是曾國藩說的,也是我們學習很重要的一方面,曾國藩講得很細,聖人把所有的情況都設想到了。他說你一定是要日日不斷,不能說今天忙,把今天的活放到明天干,今天忙就不弄了,明天再弄。不能說今天時間多我多弄一點,把明天的也弄了,這樣明天就可以歇了,這都不行。你也不要說我這回出門去五台山了,我要參加活動,這個事就可以放幾天回來再繼續,這也不行。你出去總得住酒店吧?把你的功課帶著,總之你必須一天也不能斷,這樣才能夠不急而速。什麼意思呢?走得並不快,但是他第一個到。
寫《基業常青》和《從優秀到卓越》那兩本書的作者吉姆•柯林斯,曾經提出過一個「20英里法則」。什麼叫20英里法則呢?說是在美國西部大開發的時候,從東海岸到西海岸有兩種走法,第一種走法是天氣好我就多走一點,颳風下雨我就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就不走。第二種走法是不管風和日麗還是颳風下雨,反正我每天要求不多,每天把20英里完成。第一種走法可能永遠到不了,走一半可能就放棄了,另一種每天走20英里是最快能夠到達彼岸的。所以一定要講究日日不斷之功,曾國藩說,我們每個人自學,就只選一樣,但一定是每天都不能斷的。
昨天我們有沒有聽到下午的師父說,你要拜佛很簡單,你就每天早上起來,每天晚上睡之前,你念兩分鐘阿彌陀佛,念一分鐘就念一分鐘,不能念一分鐘,念十遍也行,但是一定要日日不斷。所以曾國藩也講這個道理,他每天至少讀三十頁,今天忙我讀不了三十頁,我讀十頁也行,只要是日日不斷地,你就進行得很快。這是第二個方法論,就是日日不斷之功。
我們很多人都是讀很多書,買更多書,但是買的書大部分沒讀過,有的可能一本都沒讀完過。至少是大部分沒讀完過。這又是一個讀書之病,有時候我們經常在微信上微博上看到有人曬書,一堆20本,這星期讀這些,過了一個星期又讀這些,讀完了嗎?天知道讀完了沒有。把讀書變成了作秀。所以一本未完不動下一本,這點非常重要,你就保證每本都讀完。我基本上是每本都讀完,這個是有點像強迫症一樣。我一本書翻開之後不讀完我都心裡難受。可能是人的性格不一樣,有的人很難讀,有的人一開始沒結束總覺得自己很難受。我沒有說絕對的一本未完不動下一本,我一般同時有那麼兩三本展開著在讀。我早上讀「中」,晚上讀「西」,中間讀流行。一個是中國經典,一個是西方經典,再就是流行的,比如說《大數據》你得讀。
有人說我也讀書,但是我讀了都不記得,你怎麼讀了你都記得呢?為什麼讀了不記得?第一是因為沒讀完,說是讀了翻了幾下,沒翻完你怎麼記得?第二,不記得是因為你只讀了一遍,你讀了一遍你回頭就忘了。所以真正有用的書你至少要讀兩遍。其實你讀兩遍你還是記不住的,你怎樣能記住呢?我們講的第一條,因為你立志、你聚焦,你讀書有明確的範圍,所以讀了每一本都是相關的。這本書你沒記住的,在下一本又出現了,再一本書又聯繫起來了。這些融會貫通了之後,你真正就把這些東西掌握了,還不一定非要記原文。
有的人經常能大段背誦,一說名人名言就能背誦,反而這種能大段背誦的人他不一定是真曉得。所以曾經有人問過王陽明這個問題,說老師我讀書確實不記得怎麼辦?老師說不是讓你記得,是讓你曉得。若要記得,便不曉得,若是曉得,不用記得。因為你記得那麼準確的時候,除非是最經典的滾瓜爛熟的,其他你很刻意地去記就證明這個人記的時候有目的。我們看有人大段給我們引用背誦一段的時候,其實就是懷著表演的目的在記,並不一定掌握這個書的思想。他學習是為了跟大家講,去高談闊論背給別人聽,這就成了徒事講說的表演,變成一種虛榮,不是真正為了自己學習。這是我講的第三方面。
我個人的習慣,讀書往往是讀作者。其實你看到一本書,你覺得很有教益,這是作者的思想。因為人家寫一本書是把他必生所學思想的精華,不知道下多大的功夫寫出這麼薄薄一本來。當這個時候我就習慣去把他的書全部找來看,讀全集。經常有很多某某全集,為什麼出全集呢?因為就有市場的需求,有願意讀全集的。我很看重曾國藩,或者王陽明,這兩個人的全集我就一定要讀。
其實我們在讀書學習的時候很多人他不是為了自己學到什麼,他老去想糾別人的錯誤。大家有沒有體會?像我們聽老師上課,出來同學交流,說我覺得老師今天講的地方也不對,是不是有很多同學一出教室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好,你聽老師一堂課你沒有學到什麼,糾了人家一堆錯有什麼意義呢?跟同學辯論的時候,不是大家一起把問題搞清楚,辯論也是要勝過你。我們平時開會都是,你一開始辯論這個會就沒結果了,因為大家都慢慢為自己的立場和面子而戰,而不是為了把這個事搞明白,把工作搞好而辯論。包括上課提老師問題,你課堂上提問題你會發現不是真有問題要問,他也是為了去表達自己,去表現自己。一旦有了勝心,讀書就很難吸收了。
包括在讀古人書的時候,有些人還想勝過古人。我們經常看一些老師寫論語等等,都指出古人很多的錯誤出來,他在寫這個書的時候就懷有勝過古人的心,我讀古書多,我看到這種情況特別普遍。比如說《孫子兵法》,有《十一家注孫子兵法》,第一個寫《孫子兵法》注本的是曹操,後面還有其他的人。到了唐朝有個人叫杜牧,杜牧大家都知道是個詩人,「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杜牧好多詩大家都很熟悉,中唐時期比較亂,軍事比較多,他也喜歡談兵,他很認真注了《孫子兵法》,他注的是最豐富,貢獻最大的。但他有個毛病,一上來就說「曹說非也」,意思是曹操說的不對,應該是怎樣怎樣,亂說一通。那肯定是人家曹操對了,他是寫詩的,曹操才是打仗的。他注《孫子兵法》的時候都是懷著要戰勝曹操的心,前面寫了一大堆「曹說非也」。後面注的人就開始罵他,「杜說非也,曹說是。」杜牧說得不對,曹操說得對。後來你看這個書很有意思,就看到十一個人在那裡吵架,但實際上吵不起來,被罵的人永遠都死掉了,也沒有辦法從墳墓里起來罵。
更有甚者,有人看註解發現原文和理解也不一致的時候他就說這個書印錯了。非常普遍,可能說80%的人都這樣。我看《大學》、《中庸》的時候找一個現代的注本,山東曲阜師範學院孔子研究學院的教授,是專門研究四書的教授,專門寫的現代的注本。我一讀他的注本,他把朱熹罵的狗血淋頭,寫不兩句就說朱熹寫的沒有道理,或者說「朱說非也」,大概有四分之一的朱熹的註解都被他批駁了。《四書》就是人家朱熹編的,是朱熹編了這四本因此叫了《四書》,結果他說朱熹四分之一都錯了,那就沒有學《四書》的必要了,學別的吧,何必學朱熹選的教材呢?弄了半天還都是錯的,所以這裡面就是一種勝心。有時候就像有人去聽講座,大師麥可·波特來了或者誰來了,聽完就說今天大師講的也不行。其實這就是一種勝心,一說別人不行就感覺我勝過他了,這是很大的一個毛病。這是第五方面。
中庸裡面講「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中南大學還把它作為校訓,我說的「博學」不是學海無涯苦作舟,是學海無涯志為帆。船帆是你自己立的志,這樣劃定一個讀書範圍。「審問」就是你一定要把它問明白,問就是爭論,而不是為了表現自己。「慎思」就是要仔細地思考。「明辨」是辨析,不是辯論,一起辨析清楚不,是辯論一個輸贏。最後,「篤行」是你一定要把它落實到自己的行動上面,一定要放在事上琢磨。
我們說讀書是讀自己,不是讀別人。我在發讀書筆記的時候經常有一些粉絲會感覺到很有共鳴,然後轉發一堆評論,說華老師說的真對!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在讀別人,不是在讀自己。什麼意思呢?比如他說現在這個社會風氣不行,老人倒了都沒人扶,這個大家都有共鳴,這個時候就是在讀別人。讀到了社會不行,讀到了現在的人不行,沒有讀自己。讀自己的時候就想你自己扶不扶?很多人你問他扶不扶的時候,他馬上就說,萬一是訛我的怎麼辦?道理馬上就轉過來了。所以,都是把道理用在了別人身上,沒有把它用在自己身上。這樣去讀書讀下來還是沒有收穫,沒有進步。所以讀書是讀自己,不是讀別人,一定是關照自己,去看、去修正自己,而不是拿把尺子量別人。我們都拿鏡子照社會,拿尺子量別人,表面上看跟書很有共鳴,實際上都沒學到。因為都量別人了,都幫別人讀,不是幫自己讀了。
我們在讀書上面看到的都是學習知識,從小教室上面掛著「知識就是力量」。現在我們知道知識就是生產力,而且我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缺知識,不停地要吸取新的知識。但是往往我們都忽略了自己最缺乏的,特別是現在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最缺乏的是修養。你看到網際網路英雄在媒體上打賭,賭你做得大還是我做得大,鬥嘴出風頭,其實是一種缺修養的表現。我們今天在座有90後、80後,大部分還是70後,甚至還有60後,我們都是文革後的一代,為什麼老說我們中國人出國門是丟中國人的臉?其實都是缺修養。我們這代人比較粗痞,比較粗魯,你必須認識到自己的粗魯。
昨天有人說,去西藏一看根本不是回事,藏族人非常和平非常友好,覺得自己之前想的不是那麼回事。實際上就是你在別人面前才認識到自己的粗魯,即便好點的也有點粗糙,反正就是沒有細緻的。看到別人溫和的文明的細緻的人,才看到我們的粗魯。我們現在在座的都是領導者,我們說成功是成就自己,成就自己內部,我們大部分人都走完了這一步,而領導者,則是要成就他人。我們實際上要成就很多人跟著我們干,很多人在我們平台上面干,要幫助很多後進的人,他們比我們更有知識,至少是有我們沒有的知識,然後你還能夠讓他們都發揮出來。這個時候靠的是什麼?靠的是自己的修養。所以說這個是張載說的,讀書的大義在於改變自己的氣質。張載是宋代人,他說的最有名的一句話我一說出來大家都知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張載說出來的這麼宏大氣勢的話。他說用讀書改變你的氣質才是你最大的益處。
曾國藩在他的家書裡面給他弟弟的信裡面說,唯有讀書能改變氣質,而且看面相的大師還說,讀書能改變你的骨相。你是帝王將相、富貴之相,讀書能改變骨相。你的修養到了以後,你的誠意到了之後叫什麼呢?面有德容。曾國藩說面質潤澤。我們看到和尚的面相就不一樣,那就是面有德容,氣質自然散發出來,就能夠感化人,就能夠帶動人,就能夠影響人。所以叫做「大而化之」。我們現在把這個詞都理解錯了,好像是大大咧咧的。「大而化之」是因為德行之大能夠感化別人,甚至感化天地,天人合一都要被它而化之。
所以第八說在讀書的時候,不是光為了知識而讀書,而是為了修養而讀書。這就是在四書《大學》裡面說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己的修養到了,你把自己家人搞好了,然後你再搞好你們的公司,搞好你們的國家,帶動全天下。
我們講這麼多讀書的方法和理念,能夠達到那麼宏大的效果。我們怎麼樣能夠做到呢?所以我說有一點算一點,不要求全。你就從那一點點開始去做,其實我們讀不了書往往都是我們貪多。你拿一本書一篇一篇看,能怎麼著?你說今天我還有好多書沒看,我得趕緊看了。所謂的趕緊看就是沒看,就是自欺欺人,翻翻就放一邊了。這是讀速度,你貪多最後就變得一本都沒有讀。本身沒貪多,我一年讀一本也行,但是我真正把這本吃進去了,那我反而能夠取得進步。
有時候一本未完不動下一本,而且讀的時候翻著翻著就走神了,走神的過程還在翻,我就很注意這點。我走神我就翻回來,從我走神的地方再重新讀過來,這樣我能夠保證我一本書不讀則已,我讀到就學到裡面的東西。
以上就是我剛才講的十條讀書方法論,都是儒家的讀書方法論,鳴謝孔子、子思、鄭玄、朱熹、王陽明、曾國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