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為數年前(大學期間)舊作,為看完電影後有感,以角色角度衍生個人理解,放上來存個檔。心得評論請見前篇
「如果這是活著回家的代價,我會接受,但我知道這是不對的。」
我偶爾會想起他,即便我連他該怎麼稱呼都不知曉。剛認識的時候,我以為他叫吉布森,因為他的制服上是這麼繡的,但到頭來,這軍服卻是從屍體上偷來的。真正的吉布森早已在一週前由我與他一同送葬,那正是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埋到只剩一雙腳自沙堆中露出來。我上前去,先向他要了水,才幫忙掩上最後一點沙土。
我們在相處的一週內從未交談過──這不是什麼怪事,在敦克爾克沒人有力氣和心情說話──但可以說是患難與共了。他或許是整片海灘上最機敏的人,至少肯定是我遇過最機敏的。然而,我們活得一樣狼狽,而最後他沒能到岸,我卻活了下來。
很難理解是嗎?這沒什麼奇怪的,這可不是政府刻意營造的英雄故事,而是現實世界。在這之中不會有人是主角,如果一定要選個主角,那必然是戰爭本身了。在長長的沙灘、漫漫的海面上,沒有人是特別的。
他確實很聰明,在聰明之外,甚至比許多人還有人性。當我軍拒絕讓法國人上船,他的同袍擠在防波堤與軍官爭執的時候,他偷了英軍的制服,但也替對方埋葬;他與我為了上醫療船而一同送傷患,被趕下船後又躲到防波堤下好免去排隊,但當醫療船受到轟炸時,即便他怕被發現,卻也是第一個伸手將跳船兵士拉上防波堤的人;上了驅逐艦後,他沒有像大家一樣進船艙,魚雷炸穿船艦時,甲板上的他本可像其他人一樣在一次次爆炸中先行跳船,卻跌跌撞撞地回來使勁為裡頭的人開了艙門。
然而他沒能活下來。他甚至不是受人性拖累而死。他會死只不過是因為,在我們第二次離岸的那艘小艇上,他沒聽懂英語的「棄船」。我在海面載浮載沉時沒見著他,而這就是他的終點了。我們棄船後不久,民船就到了,多麼諷刺啊,對另一門語言的無知竟能讓他所有的智慧前功盡棄。
你問,同在一艘小船裡,他怎麼可能不知道你們棄船了?噢,這艘船是高地軍團在沙灘另一端發現的,那裡還是德軍的佔領區,我們躲在裡頭等漲潮將船帶走。然而在漲潮時德軍開始拿船練靶子,確保船浮不起來。我也是在那時才知道他不叫吉布森的,高地軍團判定他不是英國人,為了自証不是德軍,他才終於開口,然而那群人還是想將他丟出去『減輕重量』。這群人瘋了,他們就像那些投海自盡的兵士,身在岸上卻已經溺水,在一波波轟炸中,靈魂已然喘不過氣。當我試圖阻止,我還記得我出聲了。「這樣不對,他是法國人,我們是盟友。他還救過我們。」
「不然你出去?」
面對這個選擇,我承認我不是義士。我相信,當狀況反過來,這位法國人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我們只是活在當下,努力在沉沒時攀住浮木,努力探頭在水面上呼吸,努力掙扎著,活下去。
但這是不對的,我心裡清楚。
之後的事情或許你能猜到,船在我們爭執時浮了起來,大家暫且放下了爭執,各司其職用手堵著彈孔──而這就是他為什麼看不見其他人的原因,每個人都面對船身,他或許是不敢再有更多動作了,因此也沒有回頭。我該在離開之前拍拍他的,但我那個當下沒想到。
事實上,在那週中我很少有什麼思考。我的意識只不過是不斷尖叫著「我想活著!」活著、回家、活著、回家,這幾個單詞相互交錯。甚至我連這些單詞有沒有浮現都不清楚,或許連活下去都是本能,而助人也不過是順手罷了。又或許除了在小船中短暫的爭執,我的腦海都只是一片銳利卻厚重的空白,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完整的故事,有的只是幾乎窒息的每個瞬間。
真正踏上故鄉的土地時,我的思緒才開始重新運轉。可笑的是,活下來的我們又重新溺於另一種情緒中。我們突然開始害怕自己的國家唾棄自己,質疑自己是否還有抬頭挺胸的資格。突然之間,我們踏上的故土又不是家了。上岸前我們還有回家的執念,上岸後卻感覺不論身處何處,我們終將要被淹沒。這回,是我們自己將自己拖進深淵裡去。有個盲眼老人低頭在黑暗中發放暖毯,他告訴我們「做得好,活下來就很好了。」然而我的同袍上了火車卻道:「你看他甚至不願正眼看我們一眼。」
是的,這回是我們的自卑使自己沒頂。然而,就像民船不畏轟炸與水雷渡海接我們上甲板,我們的祖國仍然願意再拉我們上岸一回。當我們一覺醒來,同袍不敢看報紙上寫了什麼,要我唸出來的同時,鐵路沿線卻聚集了夾道歡迎我們的國民。他們歡呼喝采,甚至從車窗送上啤酒。
我們仍然迷茫,不知為何自己能受這樣待遇,不知道未來將會如何。但至少我們回家了,或者說,家來接我們了。由此,我們不再下沉。
當引擎停止運轉時,正好黃昏,我一下一下扳著操縱桿將機輪放下,沿著海岸線滑行。
迫降之後,我或許是有時間走的,這裡裡已經不是法軍嚴守的部分,而是暴露在德軍包圍之下,但迫降時並沒有人將我打下來,下機時也沒人攻擊我。如果我趁這時沿著海岸線走過去我方陣地,或許就能跟著上一艘船。但戰鬥機總不能留在這裡讓敵軍拖去研究啊,於是我還是留下來燒了它。火光在夕陽西沉的同時創造了夕陽的複製品,如果這麼明顯的靶子德軍還沒發現,那我們的戰線也不會被逼到海岸線。於是我被俘了,或許不能說被俘得心甘情願,但這個結果是出自我的選擇。
打從一開始就是出自我的選擇。
儀錶板被打壞的時候我沒有返航,只是看著錶繼續算燃油還剩多少,繼續向敦克爾克飛行、繼續與出現的敵機戰鬥。
算出來的油量只能再前進五分鐘就得返航的時候,我也沒有返航。畢竟,當我看見敵機正要轟炸滿載千百人的驅逐艦時,我又怎能拋棄我的職責?而當我選擇戰鬥,勢必就沒有回頭路了。但我擊落了它,雖然它仍造成了傷害,但我最終還是擊落它了。
當燃油不足我返航時,我其實還是能掉頭,大不了在英國近海跳傘或迫降海面,總比繼續向前安全。但我還是向前了。事實上,越是往法國的方向飛,我越認知到這裡才是皇家空軍該身處的戰場。我們的部隊在此撤離,敵軍轟炸自然也是於此最為密集,然而我們的噴火式戰鬥機只能飛一小時,若非我如莽夫一般前行,本該在海峽中間就該折返。於是我們只能放任敵機一次又一次轟炸這些最該受空軍支援的地方,自欺欺人地在我方海面被動擊落來犯敵機。
或許我的到訪對同袍如同神祇?這點我並不清楚,但我知道我只是無法放下,也無法容忍眼前有應受我庇護的人而我卻掉頭。如果我應當掉頭時前方風平浪靜,那麼我肯定會掉頭。然而事情不是這麼發生的,於是我做出了另一個選擇。
你知道嗎?皇家空軍的箴言是Per ardua ad astra,拉丁文。用英文翻譯能有兩個解釋:『從逆境中飛往群星』或 『藉由奮鬥飛往群星』。當我飛往對岸,看見海面上的士兵與民船越來越多,再看見沙灘上數不盡的將領與軍士。有那麼一刻,我終於確信我確實正飛往群星。當我能保衛他們,他們便是我飛往的群星,是我突破逆境,為之奮鬥的理由。
從空中看得到民船上頭飄揚國旗,我突然感受到他們同樣也正奮鬥著穿越逆境。克服他們對戰場的恐懼,迎著風浪,行向彼岸。我們的關係從來都不只是我保衛他們,他們才是直接救助數十萬軍士的功臣,而些國軍未來仍會回到第一線守衛家園。或許我們只是在彼此拯救,然後順便拯救祖國。
被德軍抓獲的那一刻,我沒有回頭看在烈焰中化為煙塵的戰機。它在暮色漸暗中閃著火光冉冉升空,而我對未來即便有所畏懼,也仍遙望地平線上悄然升起的暮星,抬頭挺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