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回的爭執過後已經過去很久很久,所羅門跟索魯斯完全沒有對話。
所羅門無視索魯斯忙裡忙外的活動,終日在太空艙中央走道的玻璃窗前,沉默而冷漠的眺望無垠的星河,他知道索魯斯總是藉故經過他後面,每次都是那副想要說話卻不敢的畏怯神情,也知道他最終是抱著怎樣落寞的表情走開。
可他仍舊不願與他說上一個字。
或許讓他心灰意冷,那股炙熱的執念便會煙消雲散。
但是這點小事,在已然堅持無數歲月的索魯斯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仍舊不敢搭話,透過玻璃反射的目光卻仍然專注虔誠,所羅門很清楚,這個偏執得不可思議的機器人,即使自己再也不搭理他,往後的歲月他仍舊會持續下去。
這是在折磨他,還是在折磨自己?
望著「沉睡」中的索魯斯,所羅門無奈的嘆息。
這是索魯斯不知道的事,他以為對他不理不睬的所羅門,卻會在他「睡著」的時候穿過房門,靜靜凝望著自己,帶著連他本人都無法說明的情緒,默默守候。
兩個人都不知道,這正是百餘年前,索魯斯守在所羅門「身體」前的模樣。
如此相似,令人心酸。只是一個是甘之若飴的痴狂,一個是難以割捨的絕望。
而今放眼整個宇宙,只剩下索魯斯與自己有著共同的回憶與「故鄉」而已。
所羅門閉上眼,彷彿回到已經消失的地球上,溫暖的熱風夾帶著麥子的氣味徐徐吹來,金黃色的麥浪與耀眼的藍天相互輝映,而那戴著草帽的少女,白色洋裝的裙襬隨風飄揚,興高采烈的拉著這個「少年」奔跑…
然後在陽光最刺眼的那剎那,同時轉頭看向自己,純淨姣好的笑容何等難忘,眨眼間又蹦蹦跳跳的朝遠處的山谷跑去,朗朗笑語源源不斷…
所羅門艱難的睜開眼,逼迫自己從回憶中抽離,望著自己半透明的手,低低笑了。
他只剩聽覺跟視覺存在,聽著自己難聽的絕望笑聲迴盪在空氣中,讓他情緒盪到更深邃的泥沼裡。
所羅門伸出手,索魯斯的髮梢穿過他的指間,卻沒能留下一絲觸感,手背滑過他的臉頰,仍是抓不到半點溫度…永遠只有冰冷的空虛在等自己。
他是罪人,犯下不能犯的錯誤,從以前到現在,從莎菲亞到索魯斯,他給了他們不能負擔的重荷,也給了自己不能承受的責罰…神給了他永遠的刑期,終日只能自虐般苛責自己…而什麼都無法改變。
他不能愛人、不可被愛…無論是什麼樣的形式都不行。
索魯斯「睡覺」的八個小時即將結束,所羅門面無表情的看他最後一眼,轉身悠悠飄出房間,刻意不走沒有實際意義的門,讓自己穿過白色合金製的牆壁,像是在提醒自己不能再沉淪下去,不存在的冰冷透過金屬,彷彿滲進心裡,久久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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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船始終朝著遙遠的宇宙彼端前行,所羅門不知道索魯斯到底想航行到哪個星球,只是沉默的任由他帶著自己走。
某天,所羅門的「藥」再次用盡,他們停在一顆藍色星球外,那顆星球看上去相當眼熟,像極了他們曾有的故鄉一樣耀眼…宛如碧藍色的巨大珠寶懸浮在浩瀚星河中,勾起所羅門深藏在心底的鄉愁,令他目不轉睛。
太空船找到位置穩穩降落,索魯斯揹上背包,終於提起勇氣跟所羅門說話。
「所羅門,走吧?」他有些緊張忐忑的強笑道,似乎想將爭執與冷戰忽略不計。
所羅門幽幽看他一眼,擰著眉頭默默點頭,跟在他後面飄移。
事實上,他不跟也不行,所羅門曾經試過拋下索魯斯直接離開太空船,但他只要超過某個範圍便會被無形的拉力拖回去,所羅門一開始還以為他是被束縛在太空船上(畢竟屍體在這裡),結果卻不是。
他是跟索魯斯綁在一起,當初會發現這件事,還是因為他不肯下船與他去採購物資,沒想到索魯斯才離開不到半小時,他的靈體就直接被拖到他身邊,直接用事實再次證明索魯斯的執念何等堅決…簡直像是某種咒縛般沉重。
即便無形體,畫面上看著也不像那回事,他還是覺得自己彷彿是條被鍊子綁住的狗,他無法忍受,所以便乾脆順從。
而明知有這種詭異現象的索魯斯,卻仍然會來徵詢他的意願,儘管毫無意義,但這份體貼卻讓所羅門難以因為這事對他發脾氣,不知不覺便形成了無言的默契。
似乎總是索魯斯讓著他,而每次他的委屈求全總是讓爭執無疾而終。
也不知道無藥可救的到底是誰。
索魯斯用眼角偷覷面無表情的在自己身邊飄浮的所羅門,有些失落的低頭。
說實話,無論過了多久,他仍舊不明白所羅門對他發脾氣的原因。
難道他不想繼續與他活下去嗎?為什麼當初如此乾脆的朝自己開槍…
莎菲亞…如果妳還在的話,這一切還會變成這樣嗎?
所羅門在開槍那一刻,沒想過我嗎?
是不是我變成怎樣你都不在乎呢…就算讓我獨自存在著,不朽不滅直至孤獨膨脹到我難以負荷自我毀滅,你也沒關係嗎?
索魯斯用上所有已習得的詞彙,在腦海裡拼湊出無數的問句。
這就是孤單形成的恐慌,造就了他瘋狂的舉動,索魯斯雖然用電腦了解到這樣的情感,卻仍模模糊糊的理解不了其中的真義。
他現階段的狀態極其微妙,從前的機器人剛發展智元時,能夠理解人類會因為情感起伏而哭或笑,卻不能體會為了什麼原因而造成他們情緒波動,並且不能「感同身受」。
但索魯斯不同的是,他能弄懂自己不想「孤身一人,想要所羅門陪伴」,所以「保存他的身體,尋找讓其復活的方法」。
可卻不清楚是什麼「情感」讓他採取這樣的行動,但同時他又明白所羅門是「因為失去摯愛之人的悲慟自盡」,可是卻仍舊不懂他為什麼「不願存在」。
所以二人間形成一種詭異又矛盾的循環,兩人就像卡住的齒輪,總有個異物卡在某個點上,拿不起來又輾不碎,痛得很…偏偏莫可奈何。
所羅門察覺到索魯斯的憂鬱,張口欲言卻不知是否該問。
給不了他想要的,卻關心他,這種溫柔豈不是太殘酷了嗎?
他只能撇頭裝作沒有看到,環顧周圍的景色,卻感到異狀。
這顆星球的太空港與其他星球大同小異,各式各樣的太空船整齊的停在該停的位置,來來往往的人形貌各異,人潮來來回回的流動,鐵灰色的運輸設備發出嘈雜的聲音,地面的軌道分成人行道與貨物動線,路徑四通八達的通向遠處,流暢的將人與物品準確無誤的送到該抵達的地方,運輸飛船、浮空機車、噴射溜冰鞋等五花八門的東西…這一切都跟他在別的星球上看到的差不多,他並不感到驚愕,畢竟他又不是未經開發地來的土包子。
可讓他在意的是,無論在空中飛的機器鳥、路邊散步的機器狗、忙碌的機器人等等…「擬生物」的機器人只要與他們錯身而過,就會盯著他瞧上好幾眼,但其他外星人卻「一如既往」的對他視若無睹…就像自己根本不存在於那裡似的。
這不可能…他是靈體啊!那些「活物」才是正常的,一直以來除了索魯斯就沒別人能看見自己了,這些無機質的東西都故障了不成?
所羅門無法相信眼前的事,悄悄挪動自己的位置,卻發現那些奇特的目光確實跟著自己移動,並不是錯覺!
「所羅門?」索魯斯發覺所羅門的變化,停下腳步歪頭看他,有著美麗電子光流的眼珠閃爍光芒,在日正當中的光線下,仍然耀眼奪目。
視線的壓力忽然減輕許多,目光從所羅門轉移到索魯斯身上。
機器生物們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有些能說話的機種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這設計看著好老舊,不過人造皮膚的質地倒是很優良。」
「就是說啊,好像沒有搭載太多機能,想不到竟然沒被淘汰,可真好命。」
「身邊還跟著個幽靈,到底是什麼來路?」
「那個幽靈難不成是他同伴?這畫面看著好詭異…」
竊語聲嗡嗡作響,所羅門跟索魯斯聽得一清二楚,兩人不知所以的面面相覷。
幽靈?那些人剛剛很明確的說出「幽靈」二字,所以他們確實能分辨自己與平常人的不同?可為什麼只有這裡的機器生物才能看到我呢?在其他星球的時候根本沒這種事啊…所羅門捏著下巴,絞盡不存在的腦汁認真思索。
老舊機型?淘汰?那語氣又酸又妒,為什麼啊?莎菲亞他們才不是那種沒血沒淚的東西呢。索魯斯又惱又惑,不解的回望他們。
所羅門本就不喜歡受人矚目,加上那些目光不算友善,更不想繼續被人「觀賞」,當下立刻示意索魯斯避開人群,朝偏僻的小巷走。
「…我是不是再多增加功能比較好呢?例如說具備煮水功能什麼的…」索魯斯按著自己的肚子,認真問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麼燒水,不需要。我可不想看你像其他機器人一樣,先把水喝進去腹腔,煮滾了再吐出來。」所羅門回憶起從前看到的煮水機器人如何燒水,臉上一陣扭曲,堅定的打斷索魯斯。
不是所有功能胡亂加一起就行了好嗎,當初設計那種燒水法的工程師腦子壞了?
人類的情感是很纖細的!不是方便就什麼都可以啊!
「…那雷射槍?」索魯斯歪著腦袋咬指甲,不死心的問。
「你要去搶劫?不需要。」所羅門給他白眼。
「投影機?烘衣機?噴射渦輪什麼的?」他還在堅持想出點新鮮玩意。
「…沒.必.要。」所羅門簡直無言以對,他都不知道原來幽靈也會累的。
索魯斯鬱悶的抓抓頭,可憐兮兮的樣子。
「為什麼突然想裝這些功能?在意那些人做什麼?」所羅門嘆了口氣,無奈道。
「…我想說如果裝多一點功能,或許你就不會討厭我了…」索魯斯嚅囁的垂頭。
所羅門反而愣住了。他這是突然跳到哪裡了?
「我從未討厭過你。」他不解的直言。
索魯斯停住腳步,當機了好幾秒,緩緩抬頭注視所羅門。
「真的?」他又驚又喜,眼裡的電子光流快速閃躍,相當具體的表現出情緒。
所羅門淡淡點頭,優雅的臉上那抹疑惑仍未退去,讓他看上去比以往更為親和。
「那為什麼…你要常常生氣?」索魯斯歪頭,遲疑的發問。
看他這副委屈模樣,果然到現在還是搞不懂自己為何對他冷言冷語吧…
所羅門心情非常複雜,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講才能讓他明白。
巷弄清幽無人,身邊米白色的磚牆上,垂落幾縷不知名的藤蔓,紫色小花幽幽飄盪,發出迷人的香氣,風吹往的方向處,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笑語。
「能打擾兩位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