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童年裡都有個難以忘懷的恐怖系列,可能是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的小說、RL 史坦恩(R. L. Stine)的「雞皮疙瘩系列」、清水崇的「咒怨系列」,或林正英所演的各式殭屍電影⋯⋯。而麥可弗拉納根(Mike Flanagan)正是這個新世代的恐怖大師,在 Neflix 打造一部部驚悚影集,以恐懼作為鉤子,讓觀眾陷入他的電視宇宙無法自拔。
弗拉納根善於改編經典,賦予上世紀的故事一個全新的當代樣貌:他的首部電視劇、也是 Netflix 的首部原創恐怖影集《鬼入侵》(The Haunting of Hill House,2018)改編自雪莉傑克森(Shirley Jackson)1959 年的經典同名小說,原故事述說想要破除希爾莊園靈異事件的莊園繼承人與超自然調查人員,在入住後逐步挖掘其中不堪的過去;故事來到弗拉納根手中後,主角換成了克蘭一家,母親在希爾莊園離奇自縊,五個孩子與父親帶著各自的創傷各奔東西,直到多年後小女兒也在莊園自殺才逼得這群人重聚,審視他們試圖迴避的過去。
最新於 Netflix 上架的《亞瑟府的沒落》(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2023),則改編自愛倫坡(Allan Poe)1839 年的同名短篇小說,並交織入《黑貓》、《告密的心》及《金甲蟲》等短篇於其中。影集的每個角色、每一集內容都藏著愛倫坡的黑影。
最為人驚豔的,是當弗拉納根把故事裡的亞瑟家族搬到現代後,他們成了資本主義帝國的權貴,以醫療之名販售成癮止痛藥的鴻運製藥,影射著現實中已經害死 45 萬人的普渡製藥──它也就是去年威尼斯金獅獎得主紀錄片《所有的美麗與血淚》中攝影師南戈丁(Nan Goldin)所控訴的對象。
不過現實世界的普渡製藥雖倒了,其背後的賽克勒家族依舊安然,並未隨著故事裡的亞瑟府一同沒落,愛倫坡的「烏鴉」(註)尚未找上他們。
《亞瑟府的沒落》是惡人的恐怖片,是受害者的復仇劇,弗拉納根抓住了恐怖片裡最娛樂的成分:一點點私刑的快感。他讓觀眾彷彿成了神話裡的先知,預視著賽克勒家族未至的下場。
如同雲霄飛車,故事裡的恐怖情節會激發觀眾的腎上腺素,那心跳加速的感受往往令人上癮;比起極限運動、戀愛暈船,恐怖片更大的優勢是即使會被嚇到,你心底依然明確知道自己不會受傷。極限運動可能會出意外、戀愛可能會心碎,但電視電影中的受害者永遠會是螢幕裡的角色──恐怖片是最安全的極限快感。
而恐怖片裡的受害者,大多都含有些「活該」的成分:《魔女嘉莉》裡舞會的學生因霸凌嘉莉而被殺死、《七夜怪談》的記者死不信邪才遇上貞子、《鬼入侵》的克蘭一家沒有人願意傾聽及述說才落到這般田地,而《亞瑟府的沒落》更不用說,草菅人命的資本家罪該萬死。這些作品給出了一個很正當的理由,讓觀眾可以檢討故事裡的受害者。
恐怖片的「成癮性」讓它成為近代最能創造商機的類型作品,每一家發行、製片公司都想找到自己的恐懼之王。最早登場的是導演溫子仁,在 2000 年初期創造「奪魂鋸系列」及「厲陰宅系列」,他壓低了製作成本,並善用動態鏡頭製造壓力,讓觀眾彷彿和主角一起被困在鬧鬼的空間當中,為華納兄弟賺進了不少銀子。(不過 2022 年他已帶著《梅根》改和環球影業合作。)
20 世紀福斯電視公司也有製作人萊恩墨菲(Ryan Murphy)打造影集「美國恐怖故事系列」,每一季不同的故事,由原班的演員及團隊製作,在創造高系列感同時保有新鮮度,也讓演員莎拉保羅森(Sarah Paulson)獲得恐怖女王封號;A24 則是有導演艾瑞艾斯特(Ari Aster),讓恐懼徘徊在超自然與精神痛苦間,創造出致幻般的觀影體驗──2018 年《宿怨》的成功讓他們一戰成名,即使 2022 年的《寶可噩夢》票房滑鐵盧,也依然能見到有批死忠粉絲已對他上癮。
而弗拉納根則是 Netflix 挖到的寶。他與製作人崔佛梅西(Trevor Macy)的製作公司 Intrepid Pictures 在《鬼入侵》的成功後,便與 Netflix 簽下長期合約,打造出《鬼莊園》、《午夜彌撒》、《午夜故事社》及《亞瑟府的沒落》。他的作品融會了上述導演及製作人的優勢與策略。
弗拉納根的敘事總與角色密不可分。他所打造的影集往往主角群龐大,對應著同一起核心事件:《鬼入侵》是一家七口人面對家庭中的第二場自殺、《午夜故事社》是八個絕症青年一起做好迎接死亡的心理準備、《亞瑟府的沒落》則是亞瑟兄妹與六名子嗣試圖找出揭露家族不堪的內鬼。故事各個人物龐雜,卻不疾不徐,以類單元劇的方式,每一集好好述說一位角色。
《亞瑟府的沒落》的首集由鴻運製藥總裁、亞瑟家族的掌權者羅德里克亞瑟的自白開始,坦露藥廠的惡形惡狀、子嗣們被自己所害死,以及整個止痛藥帝國背後的神秘交易。往後的每一集,揭露一位子嗣淒慘獵奇的死狀,對應一篇愛倫坡的短篇,並向故事核心背後的神秘交易邁進。
弗拉納根如同溫子仁般善用動態鏡頭,觀眾以第二人稱參與在故事其中,尤其當恐懼來襲,他將畫面特寫於角色的正面,再緩緩望向角色所見,讓觀眾彷彿是自己做好心理建設,再轉身,直面恐懼。
其中《鬼入侵》第六集〈兩場暴風雨〉格外精彩,一場暴風雨是現在的他們為小女兒所辦的喪禮,另一場則是童年時在希爾莊園裡,小女兒離奇失蹤的恐慌。整集幾乎通篇以長鏡頭做呈現,讓觀眾在喪禮現場一同哀悼、遊走在主角身邊聆聽他們的悲淒;並穿梭至他們的童年,在走廊奔走尋找小女兒的同時,感受暴風雨擊碎玻璃、幽魂徘徊的恐懼。
而在製造驚悚視覺效果的同時,弗拉納根並未犧牲故事的內涵,每一部電視劇都緊緊扣著它們的核心:《鬼入侵》是家庭創傷的療癒、《鬼莊園》是對於失去的接納、《午夜彌撒》是償還自身的罪過、《午夜故事社》是接受死亡後的生活,《亞瑟府的沒落》則是傲慢的代價。
弗拉納根所想展現的,並非單純的恐懼,而是恐懼背後的原因,這讓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像是場療癒之旅,先撕心裂肺地痛過,再迎接暴雨後的清晨;在黑暗的娛樂之中,他也不忘放入一絲溫暖,就像《鬼莊園》為迷失亡者所點亮的燭光,也像《亞瑟府的沒落》裡死亡對於孫女的憐憫,即使生長於惡意之中,帶著善,終有其果。弗拉納根總能說出恐怖故事裡的詩意。
或許正因為詩意流淌於弗拉納根的作品中,讓史蒂芬金曾讚揚他原創劇本的《午夜彌撒》是「陰森濃烈、拍攝精美的恐怖故事」,並同意將許多小說的改編版權交由到他的手中──這對於史蒂芬金來說尤其罕見,他並不常讓太多自己的故事交到同一個導演中。
弗拉納根先前已將《傑羅德遊戲》及《安眠醫生》改編為電影,兩個都是極難改編的小說。前者因為女主角被鎖在床上,近乎所有的劇情都僅發生在她的腦海中,但弗拉納根透過具象化與畫外音,讓女主角與過去的自己,和想像中死去丈夫的鬼魂對話,艱難的演出讓飾演女主角的卡拉裘吉諾(Carla Gugino)獲得讚賞;後者則是已被封為經典的、由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執導的《鬼店》續作,弗拉納根延續前作的設定,讓故事的走向更明快且貼近小說,其中飾演擁有強大閃靈能力女孩的凱莉庫倫(Kyliegh Curran)也因此拿下了第 46 屆土星獎最佳年輕演員。
他擅長激發演員的潛力,也喜歡和這些演員長期合作。其中最常出現的,是他的老婆凱特席格(Kate Siegel),從 2013 年的《鬼遮眼》便合作至今,在《鬼入侵》中飾演因過於敏感而封閉自己內心的二姐,在《午夜彌撒》則是見過真相,決心挑戰全村盲目信仰的主角;而卡拉裘吉諾自《傑羅德遊戲》洗去電影花瓶的印象,就成為了弗拉納根恐怖宇宙中的魅影,在《鬼入侵》是化為瘋魔的母親,來到《亞瑟府的沒落》則成為徘徊在眾惡人身旁的神秘女子。弗拉納根如此的選角策略不但加強了作品的系列感,也讓喜愛從他作品中挖掘彩蛋的觀眾津津樂道。
雖然弗拉納根已在 Netflix 建立出了迷人的恐怖宇宙,但 2022 年底他所屬的公司 Intrepid Pictures 宣布,他們與 Netlfix 對於內容創新的想法並不一致,因此將不再續約,《亞瑟府的沒落》是他在 Netflix 上的最後一個作品。
但在此同時,弗拉納根獲得另外兩部史蒂芬金小說的版權,預計將《查克的人生》改編為電影,以主角 39 歲死於腦瘤作為開端,童年做為結尾,以倒敘的手法述說查克的一生。多位曾與他共事過的演員也將會在這部電影中回歸。
另外一個重大計畫則是與亞馬遜製作公司合作,將原本胎死腹中的《黑塔》重啟,改編為影集。《黑塔》結合恐怖、科幻與西部元素於一身,文本不亞於《沙丘》的龐大,一直是被認定為最難改編的史蒂芬金作品,但弗拉納根說:「如果你了解我的話,你就知道這部是我這輩子最最最想拍攝的作品。」目前他初步預計需要五季影集和兩部獨立電影,才有辦法將《黑塔》的故事完整說完。
但弗拉納根過去的作品已說服了亞馬遜,他能兼具視覺的刺激與故事的內涵讓觀眾著迷;也說服了史蒂芬金,他能拿捏原著與改編之間最適宜的距離。在這三方的合作之下,或許我們將迎來《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 》後,下一個奇幻恐怖的故事王朝。
(註)〈烏鴉〉為愛倫坡最著名的敘事詩,描繪著男子失去所愛而緩慢陷入瘋狂,不段地重複著話語:「永不復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