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們在路上遇到,天還沒亮透,風雨如颱風般狂暴,沒放過任何人。
他一手撐著透明傘,頂著強風,另一手從口袋掏出菸盒,將一根菸熟練的啣在嘴裡,又迅速將盒子塞進口袋點起了菸,也不問我介不介意,但我通常對不問的人都懷有好感,沒有原因的。
天色像冬天的海一樣灰,沒有一點生氣,我們拚命拿傘擋風卻徒勞無功。走不到一半,他看著路肩的積水細聲說「走中間吧」,但我們才剛走到馬路中間,他又耐不住好奇,逕自往路旁靠,看一眼被暴雨肆虐的山谷長什麼樣。
他沒有說話,只是轉過頭來看我,嘴上的菸還若無其事燃著,成了山谷裡唯一光明,我知道它很快就會滅,但卻暗自希望它能燒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就好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再過二十四小時,他將提出辭呈,並一聲不響的提著行李離開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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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所有人一樣,包括我,都是無聲無息地來,但他制服沾染的柔軟精香氣存在感強烈得無法忽視,儘管到現在鼻腔裡還殘留著他的氣味,卻令人嫌惡不起來,如同他的人,就算他老是ねねね的叫我,也沒有讓我感到一絲不快。
也許是因為他是我來日本以來遇過工作能力最好的人,來不到三天就記熟了菜單、酒單和我永遠搞不懂的料理說明,而那種好也包含體貼,就算我日文聽不大懂,也不會擺出不耐煩的樣子,天知道三個月以來我被擺過多少臉色,他會慢速再說一遍或用更易懂的方式解釋,若工作同時有兩三個客人找上我,他馬上幫我cover剩下的業務,客人向我點完單,他看到我走來就知道拿手機送單,我們從未溝通過工作上的任何事,但磨合期彷彿不存在,我明白,我們之間能有默契全憑他的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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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們只認識一週,但在漫長的人生裡,我們也只有這些日子了。
我所知道的只有他的名字,還有他去過台灣,喜歡九份,討厭夜市,西門很像渋谷,台北一零一很無聊,至於他從哪來,幾歲,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座山裡,一概不知,這也是在他走後我才發現的事,我對他也是個謎,他甚至不知道我的本名怎麼寫,公司裡所有標有我名字的東西全都是片假名,我們只是兩個人類,碰巧出現在同一個地方,然後注定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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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走,一如當初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來一樣。
當所有人還在猜測原因,他已經走得很遠很遠,遠到無人知曉他的座標,我總是想,在新的落腳處,他還是會用同一牌的柔軟精,一樣在清晨的雨裡抽菸,一樣嘴上抱怨著煩欸,一邊笑著從背後伸出手說「拿來」嗎?
在得知他不告而別的前一天,我在日記寫下
「我太在意經營長期關係了,在意到如果最初知道我們以後不會再見,就會選擇不坦然面對眼前的人,如果覺得我們能,也會小心翼翼的說話,生怕討對方不喜歡,就會毫無預警的離開我,感情或友情都是。但深交十年的朋友說斷聯就斷聯,喜歡好幾年終於約到會的人也說結婚就結婚,我想情感時長已經不再重要,而是我們有沒有當下。」
當時談的只是單純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但這段話彷彿提前給隔天的自己安慰,那天在雨裡,他叨叨唸著「這場雨糟透了」,菸抽不到一半,他彎下身用積水捻熄,再將菸頭攢進手心裡,我們一路並肩走著,沒再說任何話,直到打完卡進電梯,電梯門打開的剎那,他突然問我「妳的興趣是什麼?」,我想他永遠不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