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水珠輕敲上落地窗,散成更細微的點,再重新於一處匯聚起,隨著重力滑落窗櫺,他坐起身凝眸注視著玻璃,從上到下反覆看著一顆顆水滴滑落。市街燈彩霓虹發散到他的窗上,滲進暗室,雨點的光影不規則的,麻疹似的,攀上他衣衫不整坦出的胸膛,爬上腰際,向下蔓延至腿褲及腳板。他不甚在意,伸出手,將手掌伏貼上冰冷的玻璃,感受上頭傳遞來的節奏。佈滿繭子的手指回敲了一段短語「.. -- .. ... ... -.-- ----- ..-」。眼珠子微微轉動,輕闔上眼瞼,又敲了下一段「.. .- -- ... --- .-. .-. -.-- 」。
停頓良久,逐漸彎起的手指,不自覺發力,卻越發蒼白,他仍定睛的望著早已被雨水溽溼而看不清的窗,鎖著眉頭,瞳眸震顫,沒有淚水,被扼住喉頭似的,發不出聲,僅是無力的嘆息。收回手,他將身子靠向窗,將腳邊的煙盒拾起,從中抽取,燃起一支置於菸灰缸邊上,焦處透出些許紅光,煙灰萎弱,無聲地癱進煙缸底;點起一支送到嘴邊,乾澀脫皮的唇些許泛白,他輕輕地吸了一口,讓酸澀的味沁入肺部,再將煙塵呼出口中,夾著煙的指節,毫無血色,青藍的血管與指骨交雜,一排「אויף אייביק געדענקען」的字樣旋刻在無名指上,下方還印著一排日期2010.12.31。他又吸了一口煙,嗆辣的味,貫穿鼻腔,充斥整個肺葉,他將頭靠向窗戶,耳畔依稀能聽到雨點仍持續拍打著,伸直的手臂偎在膝上,灰燼凋落上他的腳趾,燙出了一塊紅,他並未收手將煙灰抖淨,只將頭埋進雙臂間,沒有再吸吮任何一口,任憑煙灰燙上腳板。
他在陽台燃起一只長煙,「我一直很好奇,這到底是什麼味,讓你那麼熱衷?」那人輕巧的走到他身旁,搶過他剛點燃的那只煙,將燃起火光的部分捻進菸灰缸中,而他也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因為過於習以為常,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上了煙癮。「戒了,不然身上有味,我可不接近你了。」那人如同開玩笑般的說著,忍俊不禁,笑了出聲,而他也應著這句話,不再抽任何一只煙。「不要變成沒有眼淚的人了……」聞見熟稔的聲色在他耳邊輕呢,一隻小手安撫似的理著他的髮絲,他睜開雙眼看著對方,燦爛的笑靨映入眼簾。
頃刻間,畫面轉到崖邊,浪花拂上岩壁的聲響,風聲與鷗鳥聲交雜,「再見了。」明明話聲微弱,卻似穿透嘲哳一般,傳入他耳中,那人臉上的笑容依舊,兀自往崖下躍去,他伸出手卻什麼也沒觸及,那人的身影自空中消散,化作玄色的塵,隨風飄散。他霎時轉醒,外頭雨聲停歇,晨曦闖入廳室,手中染上粉塵,灰黑色的,已然是凌晨的那只煙留下的殘骸,他打開手機,檢查著他與某人的每一條通訊,最後一封停滯在2017年12月31日23:59,「再見。」沒有主旨僅有內文。
他再見到那人時,已然剩一具冰冷的遺體,毫無生氣,一臉安詳的笑著。2018年1月1日,清晨時被沿海的漁夫打撈起來的,身體因為泡了一段時間的海水,有些浮腫,身上也多了一些坑坑巴巴的傷口,聽警方說詞是受到浪濤衝擊撞上岩石留下的,最終死亡結果判定為非他殺,窒息身亡。那人的右手緊緊握起,強行掰開時,掉出一枚平凡的銀戒,內圍刻著2010.12.31和一排縮寫,只有他認得那是自己的名。他已然忘卻抵達現場時如何料理後續的事,思緒如同神經斷裂似的,一片白茫。那人的告別式,他連火化前的最後一眼也見不著,畢竟他倆僅是「摯友」,他著一套黑正裝,遠遠的坐在邊上,雙眼空洞的,看著那人燦爛的遺像。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持續麻木了好幾個月,好容易的有些感覺了,卻發覺自己一滴眼淚也流不下來。
他不如旁人傷感時會以酒解悶,畢竟工作還是得做的,他不願讓旁人覺察一點異樣,任何一點;然他開始酗煙,彷彿那團呼出的黑霧能夠填補體內某個空洞。至今每個夜裡,他都會點燃兩根煙,想著那人說的每一句話,「為什麼沒早點看出來?」在心裡反覆問自己,那人從來不提自己的事,在自己面前永遠表現開朗的樣子,「為何事到如今才覺察那句話的意思?」自從那人抽離他生活的每個角落後,他漸漸的也變成一個不會哭泣的人,即便難過也總是置之不顧,因為沒有比那件事更能動搖他,他甚至覺得自己冷血,因為看見那人冰冷的遺體,自己也未嘗做出任何反應。「7年的耳鬢廝磨,卻不曾透析他的心思,如果盡早發現,他是不是就不會離去?」尚未發生的事,顯然不會有答案,但他仍持續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又點燃兩只煙,其中一只依舊置於菸灰缸邊,「其實味道也不是想像的好,苦澀酸辣,盡是些不好的滋味,你也嘗到了,不是?」他看著身旁那只點燃的煙草,盤旋空中的煙,苦笑。至今,他都以這種方式悼念那人。
——對不起,我仍然成了沒有眼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