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興|煙與霓虹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梅雨,水珠輕敲上落地窗,散成更細微的點,再重新於一處匯聚起,隨著重力滑落窗櫺,他坐起身凝眸注視著玻璃,從上到下反覆看著一顆顆水滴滑落。市街燈彩霓虹發散到他的窗上,滲進暗室,雨點的光影不規則的,麻疹似的,攀上他衣衫不整坦出的胸膛,爬上腰際,向下蔓延至腿褲及腳板。他不甚在意,伸出手,將手掌伏貼上冰冷的玻璃,感受上頭傳遞來的節奏。佈滿繭子的手指回敲了一段短語「.. -- .. ... ... -.-- ----- ..-」。眼珠子微微轉動,輕闔上眼瞼,又敲了下一段「.. .- -- ... --- .-. .-. -.-- 」。

  停頓良久,逐漸彎起的手指,不自覺發力,卻越發蒼白,他仍定睛的望著早已被雨水溽溼而看不清的窗,鎖著眉頭,瞳眸震顫,沒有淚水,被扼住喉頭似的,發不出聲,僅是無力的嘆息。收回手,他將身子靠向窗,將腳邊的煙盒拾起,從中抽取,燃起一支置於菸灰缸邊上,焦處透出些許紅光,煙灰萎弱,無聲地癱進煙缸底;點起一支送到嘴邊,乾澀脫皮的唇些許泛白,他輕輕地吸了一口,讓酸澀的味沁入肺部,再將煙塵呼出口中,夾著煙的指節,毫無血色,青藍的血管與指骨交雜,一排「אויף אייביק געדענקען」的字樣旋刻在無名指上,下方還印著一排日期2010.12.31。他又吸了一口煙,嗆辣的味,貫穿鼻腔,充斥整個肺葉,他將頭靠向窗戶,耳畔依稀能聽到雨點仍持續拍打著,伸直的手臂偎在膝上,灰燼凋落上他的腳趾,燙出了一塊紅,他並未收手將煙灰抖淨,只將頭埋進雙臂間,沒有再吸吮任何一口,任憑煙灰燙上腳板。

  他在陽台燃起一只長煙,「我一直很好奇,這到底是什麼味,讓你那麼熱衷?」那人輕巧的走到他身旁,搶過他剛點燃的那只煙,將燃起火光的部分捻進菸灰缸中,而他也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因為過於習以為常,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上了煙癮。「戒了,不然身上有味,我可不接近你了。」那人如同開玩笑般的說著,忍俊不禁,笑了出聲,而他也應著這句話,不再抽任何一只煙。「不要變成沒有眼淚的人了……」聞見熟稔的聲色在他耳邊輕呢,一隻小手安撫似的理著他的髮絲,他睜開雙眼看著對方,燦爛的笑靨映入眼簾。

  頃刻間,畫面轉到崖邊,浪花拂上岩壁的聲響,風聲與鷗鳥聲交雜,「再見了。」明明話聲微弱,卻似穿透嘲哳一般,傳入他耳中,那人臉上的笑容依舊,兀自往崖下躍去,他伸出手卻什麼也沒觸及,那人的身影自空中消散,化作玄色的塵,隨風飄散。他霎時轉醒,外頭雨聲停歇,晨曦闖入廳室,手中染上粉塵,灰黑色的,已然是凌晨的那只煙留下的殘骸,他打開手機,檢查著他與某人的每一條通訊,最後一封停滯在2017年12月31日23:59,「再見。」沒有主旨僅有內文。

  他再見到那人時,已然剩一具冰冷的遺體,毫無生氣,一臉安詳的笑著。2018年1月1日,清晨時被沿海的漁夫打撈起來的,身體因為泡了一段時間的海水,有些浮腫,身上也多了一些坑坑巴巴的傷口,聽警方說詞是受到浪濤衝擊撞上岩石留下的,最終死亡結果判定為非他殺,窒息身亡。那人的右手緊緊握起,強行掰開時,掉出一枚平凡的銀戒,內圍刻著2010.12.31和一排縮寫,只有他認得那是自己的名。他已然忘卻抵達現場時如何料理後續的事,思緒如同神經斷裂似的,一片白茫。那人的告別式,他連火化前的最後一眼也見不著,畢竟他倆僅是「摯友」,他著一套黑正裝,遠遠的坐在邊上,雙眼空洞的,看著那人燦爛的遺像。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持續麻木了好幾個月,好容易的有些感覺了,卻發覺自己一滴眼淚也流不下來。

  他不如旁人傷感時會以酒解悶,畢竟工作還是得做的,他不願讓旁人覺察一點異樣,任何一點;然他開始酗煙,彷彿那團呼出的黑霧能夠填補體內某個空洞。至今每個夜裡,他都會點燃兩根煙,想著那人說的每一句話,「為什麼沒早點看出來?」在心裡反覆問自己,那人從來不提自己的事,在自己面前永遠表現開朗的樣子,「為何事到如今才覺察那句話的意思?」自從那人抽離他生活的每個角落後,他漸漸的也變成一個不會哭泣的人,即便難過也總是置之不顧,因為沒有比那件事更能動搖他,他甚至覺得自己冷血,因為看見那人冰冷的遺體,自己也未嘗做出任何反應。「7年的耳鬢廝磨,卻不曾透析他的心思,如果盡早發現,他是不是就不會離去?」尚未發生的事,顯然不會有答案,但他仍持續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又點燃兩只煙,其中一只依舊置於菸灰缸邊,「其實味道也不是想像的好,苦澀酸辣,盡是些不好的滋味,你也嘗到了,不是?」他看著身旁那只點燃的煙草,盤旋空中的煙,苦笑。至今,他都以這種方式悼念那人。

  ——對不起,我仍然成了沒有眼淚的人……。——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築夢人-avatar-img
2023/06/16
悼念故人,那曾經親密的人。因為不夠了解對方,並未捕捉到那一絲不尋常的訊息。即使對方從不說以前的自己,但,憾事已然發生,無法挽回。他,為何不是對方生前所見到的最後一人?如果是,也許會有救回的餘地。他夠了解對方的想法,不是嗎?他不是沒有眼淚,而是在心中早已流盡,暫時無法分泌。淚,在夢中可以暢快流出;而現實中,他必須堅強,裝的也無妨。
茨藭-avatar-img
發文者
2023/06/16
築夢人 是的,憾事發生便無法挽回,不過寫著寫著也相當感嘆,即便關係緊密,也總會有少部分是很難看穿的呢。謝謝您留下的這段文字!
avatar-img
茨藭的沙龍
9會員
12內容數
初次與程春生見面是因一夜大雨滂沱,其渾身溼溽進茶樓避雨,順道飲壺熱茶暖身,不想高朋滿座,唯有春生邊上無人,便招呼他過去同坐,並遞予手絹以擦拭,兩人便如此結識。
你可能也想看
Thumbnail
「欸!這是在哪裡買的?求連結 🥺」 誰叫你太有品味,一發就讓大家跟著剁手手? 讓你回購再回購的生活好物,是時候該介紹出場了吧! 「開箱你的美好生活」現正召喚各路好物的開箱使者 🤩
Thumbnail
「欸!這是在哪裡買的?求連結 🥺」 誰叫你太有品味,一發就讓大家跟著剁手手? 讓你回購再回購的生活好物,是時候該介紹出場了吧! 「開箱你的美好生活」現正召喚各路好物的開箱使者 🤩
Thumbnail
那原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失眠夜
Thumbnail
那原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失眠夜
Thumbnail
窗外稀稀零零 浴室安安靜靜 微光中的煙圈 慢慢四散 我想我是恨妳的 在夜幕降臨的時候 我也是愛著妳的 在晨光破曉的時候 而那窗口總是明了又暗 但在一切歸於平靜後 我想我是感謝妳的 謝謝我們 曾經的勇敢 。 窗外稀稀零零 浴室安安靜靜 疲倦的思緒 是否由濃轉淡
Thumbnail
窗外稀稀零零 浴室安安靜靜 微光中的煙圈 慢慢四散 我想我是恨妳的 在夜幕降臨的時候 我也是愛著妳的 在晨光破曉的時候 而那窗口總是明了又暗 但在一切歸於平靜後 我想我是感謝妳的 謝謝我們 曾經的勇敢 。 窗外稀稀零零 浴室安安靜靜 疲倦的思緒 是否由濃轉淡
Thumbnail
那是個灰朦朧的午夜,細雨時而狂暴、時而溫和,拍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響讓一切顯得不那麼平靜。 四周的空氣有些冷,明明灌進肺裡的氧氣冰冷的幾乎要讓人窒息,可我卻恨不得多灌一些,即使真的窒息或許也不錯吧? 「咕……咕!……哈啊!」 灌了一大口身旁的酒,即使祈禱能用酒精麻痺些什麼感知,也只不過是徒勞。 昏暗的室
Thumbnail
那是個灰朦朧的午夜,細雨時而狂暴、時而溫和,拍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響讓一切顯得不那麼平靜。 四周的空氣有些冷,明明灌進肺裡的氧氣冰冷的幾乎要讓人窒息,可我卻恨不得多灌一些,即使真的窒息或許也不錯吧? 「咕……咕!……哈啊!」 灌了一大口身旁的酒,即使祈禱能用酒精麻痺些什麼感知,也只不過是徒勞。 昏暗的室
Thumbnail
「頂樓」 沒有明月、沒有星空,只有無盡的黑暗,今天就是這樣的夜晚。 但人類創造了光明,點亮了燈火,黑暗的世界從此不再黑暗。 她正坐在大廈頂樓的邊緣上,雙腳飄盪在踩不到任何東西的空中。 靜靜的看著底下的高樓林立,這座不曾休眠過的城市,將不再是她的歸宿。 她手中緊握著一紙菸盒,盒中僅剩著一根菸。
Thumbnail
「頂樓」 沒有明月、沒有星空,只有無盡的黑暗,今天就是這樣的夜晚。 但人類創造了光明,點亮了燈火,黑暗的世界從此不再黑暗。 她正坐在大廈頂樓的邊緣上,雙腳飄盪在踩不到任何東西的空中。 靜靜的看著底下的高樓林立,這座不曾休眠過的城市,將不再是她的歸宿。 她手中緊握著一紙菸盒,盒中僅剩著一根菸。
Thumbnail
輕描淡寫地, 她擲去手裡的菸, 神情淡漠地轉過身去。  他默默不語, 望著燈火川流不息持續煅造出的熾夜美景, 踏前一步。  火,燒得彼此體無完膚, 狂烈, 直到燃盡彼此身心所有渴望與寂寞。
Thumbnail
輕描淡寫地, 她擲去手裡的菸, 神情淡漠地轉過身去。  他默默不語, 望著燈火川流不息持續煅造出的熾夜美景, 踏前一步。  火,燒得彼此體無完膚, 狂烈, 直到燃盡彼此身心所有渴望與寂寞。
Thumbnail
那天早晨 他戴著口罩從床上醒來 他睜開眼睛看著房間的天花板 一切都是那麼熟悉 一成不變。 一樣的擺設 一樣的氣味 一樣的病痛。 他乾咳了幾聲 拿起早就習慣擺在床旁邊的溫水 一口一口慢慢喝下 讓自己不再那麼難受 他從床上起來 套上件保暖的浴袍 往充滿寒意的陽臺走去 天色正要開始亮 他倚靠在
Thumbnail
那天早晨 他戴著口罩從床上醒來 他睜開眼睛看著房間的天花板 一切都是那麼熟悉 一成不變。 一樣的擺設 一樣的氣味 一樣的病痛。 他乾咳了幾聲 拿起早就習慣擺在床旁邊的溫水 一口一口慢慢喝下 讓自己不再那麼難受 他從床上起來 套上件保暖的浴袍 往充滿寒意的陽臺走去 天色正要開始亮 他倚靠在
Thumbnail
他在五點多就睜開眼睛,一個人獨自躺在雙人床上,位置是略顯大。 空白的天花板 雪白的床鋪 沒有任何思緒的他 他坐起身,搔了搔頭髮,如往常的吞下放在床邊的藥,但有沒有按份量吃他倒不是很在意。 轉頭看見牆上的月曆還停在去年的時間,他伸了個懶腰打了深深的呵欠,從床邊的櫃子拿出一包薄荷口味的菸。 那
Thumbnail
他在五點多就睜開眼睛,一個人獨自躺在雙人床上,位置是略顯大。 空白的天花板 雪白的床鋪 沒有任何思緒的他 他坐起身,搔了搔頭髮,如往常的吞下放在床邊的藥,但有沒有按份量吃他倒不是很在意。 轉頭看見牆上的月曆還停在去年的時間,他伸了個懶腰打了深深的呵欠,從床邊的櫃子拿出一包薄荷口味的菸。 那
追蹤感興趣的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追蹤 Google 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