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2/2(Thu.) 11:00 a.m.,我的手機響起。一開始是表面上的噓寒問暖,接下來則是一連串的質疑攻勢。最後,我被問了一個問題:「請問你前公司的老闆或同事會覺得你是什麼樣子的人呢?」在我回答她的問題前,她先迫不及待地說:「怪人。」後面搭配幾聲爽快的哈哈聲。
2023/2/2(Thu.) 11:30 a.m.,我關掉手機螢幕,閉起眼睛,一個念頭瞬間竄進我腦中:「我好像做對了什麼!」這是我出國讀書回來台灣面對的第一次面試,對方是某知名高科技公司的資深人資。她的問題我並不意外,因為在傳統的儒家思想裡,「怪」從來都不是一個會被歌頌的特質。畢竟,在《論語·述而》裡記載著:「子不語:『怪、力、亂、神。』」
我是一個很幸運的人,從小在台灣的主流教育體制下成長。這個體制提供了堅實的古典科學知識基礎,但它也植入了一些根深蒂固的窠臼。我的生命的前二十五年一直環繞在定理、公式、分數與排名的漩渦中。但出了校園,進了社會後才發覺有很多時候理性思維根本不夠用。面對人性與階級,sin(π/6) 不一定等於 1/2。在人生的漫漫長途裡,我們都不知道接下來需要面對什麼。例如,我分別在 2022 年九月和 2022 年十一月接受了兩次人工髖關節置換術。當我躺在冰冷到幾乎刺骨的手術台上時,我發現從前讓我自滿的知識完全沒用。原來傅立葉轉換 (Fourier Transform) 或是非時變馬克士威方程組 (Maxwells Equations) 在面對無垠的未知恐懼前,它們的等號毫無意義。我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默念金剛經裡的六個字,「不驚,不怖,不畏」。雖然我依然驚慌,依然佈怕,依然畏懼。
本文章的標題截取自我的上一份工作的離職告別信。原文是:「在這間高科技公司生活的我們都像極了卡繆筆下的薛西弗斯 (Sisyphus),每天都要用盡全力推著一塊大石上山,日復一日,永無止境。但假如有一天讓大石沿著山坡地以 gsinθ 的加速度往下衝,會是什麼樣子呢?」大概就是像米開朗基羅 (Michelangelo di Lodovico Buonarroti Simoni, 1475 ~ 1564) 晚期的雕刻吧!米開朗基羅晚期的雕刻有別於他年輕時期的作品那樣精雕細琢,反而是大刀闊斧地完成。與他當代的許多人說他晚期的作品有缺陷,未完成。但「有缺陷,未完成」從人性的原點來看未嘗不是更好的完成。
為了將自己的人生履歷雕刻成米開朗基羅晚期作品的樣態,我在離職之後做了一個決定。我申請去紐約 Parsons 設計學院學習服裝設計,希望能夠找到一些我內心問題的答案。工業革命從十八世紀中葉興起,從此人類的勞動力分化 (Labor Diversification) 造就了知識領域的分化。這個現象使人類的生產力大幅提升,文明開始加速發展。但知識領域的分化卻造成了另一個現象,我們的創造力逐漸下降,模仿力逐漸上升,再加上牢不可破的儒家思想,形成了一個完美排「怪」的意識形態。那位資深人資所問的那個問題就明確證明了這個現象的存在性。目前台灣的主流思想還是在尋找如米開朗基羅早期作品那樣精雕細琢,找不到一絲一毫缺陷的人生履歷。因為我們總是想要模仿成功人士的人生模板。成功人士所在的領域就是我想要追求的領域,只要按照前代大師走過的路走,總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一代大師。這樣的模仿力正逐漸侵蝕這塊島嶼上年輕肉身的創造力,久而久之,我們就離最低階的人工智能不遠了。
在 Parsons 學習服裝設計的期間,我重新審視我與科學和創造力的關係。如果說服裝設計是一種創造,那科學應該也是一種創造。但如何創造?這包含了兩個部分,一是「顛覆」,二是「感受」。我自己的畢業作品就是在這兩個大原則底下創造出來的。但在敘述我的作品之前,請先讓我稍微解釋一下這兩個台灣主流思想還不怎麼熟悉的觀念。
「顛覆」二字在中文裡常被賦予負面的意思,因為我們總是希望按照舊的規則活著,不希望有任何體制上的改變。同時又有中華文化五千年的偉大傳統壓著。這五千年來有太多的前人成就,很狹義地從繪畫上來舉例,有北宋山水、南宋山水、元四大家與明末清初的四王四僧等…。這些成就尊敬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去顛覆。但真正的尊敬其實是顛覆。東方與西方的文化脈絡均可以找到具有顛覆哲學的例子。西方有畢卡索 (Pablo Picasso, 1881 ~ 1973) 用 58 張立體派 (Cubism) 繪畫去破解十七世紀西班牙大師委拉斯開茲 (Diego Velázquez, 1599 ~ 1660) 的傳世名作《Las Meninas》。還有我最喜歡的畫家法蘭西斯·培根 (Francis Bacon, 1909 ~ 1992)。培根讓教宗坐在一張椅子上,身處在一個窒息的空間,絕望地尖叫起來。而東方則是有明末清初的畫家石濤,他在《萬點惡墨》裡寫道:「萬點惡墨,惱殺米顛。幾絲柔痕,笑倒北苑。」多動人的一句話呀!一個人在作畫,如果心中老是有米顛或北苑,就永遠離不開窠臼。當一個人被困在窠臼裡,大概就離創造愈來愈遠了。但如何在現實生活中顛覆呢?其實並不困難。每個人都一定有一個崇拜的對象。除了仰望並欣賞他的成就,我們都應該試著用自己能力範圍內的各種方式去挑戰他的觀點或用自己的方法重新詮釋他的成就。如此一來,這座島嶼就有了創造力,而不是一味地模仿。例如,我的這篇文章就是對台灣主流思想 (那位資深人資的思想) 真正的尊敬,因為我試著用另一種觀點去顛覆它。
再來是「感受」。台灣的教育流派大多注重在理知的發展,所以我們歌頌數學,我們歌頌理化。但我們卻在不知不覺中扼殺了感知的能力。感受力在創造的過程裡至關重要。無論是在創造藝術還是創造科學都需要感覺的大量參與。以李奧納多·達文西 (Leonardo da Vinci, 1452 ~ 1519) 和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Albert Einstein, 1879 ~ 1955) 為例,達文西在作畫的時候因為感受到了光線和物體之間迷離交錯的互動關係而創造出了明暗對比法 (Chiaroscuro) ; 而愛因斯坦則是當他不知道要如何將他的理論推導下去時會跑去拉小提琴,因為他能感受到音樂在他腦中和科學理論符號交錯的共鳴。更現代一點,史蒂夫·賈伯斯 (Steve Jobs, 1955 ~ 2011) 因為感受的到極簡的美,因為感受的到點線面的美,所以創造了 iPhone。蘋果的經典廣告口號「Think Different」從理知的角度看簡直荒謬。怎麼可以用形容詞修飾動詞呢?應該是「Think Differently」才對。但賈伯斯從感知的角度看,前者比後者更能貼近蘋果的中心思想,所以「Think Different」完全合理,也同時在科技業編年史裡創造了永恆。有這些鮮明的例子,你還會覺得感知比理知不重要嗎?
最後,我想談談我如何用「顛覆」與「感受」來完成我的畢業作品。2021/10/6(Wed.) 到 2021/11/16(Tue.) 台北故宮博物院展出了鎮院三寶,分別是范寬的《谿山行旅圖》、郭熙的《早春圖》和李唐的《萬壑松風圖》。每一天人群如潮水般湧入故宮北院要親自欣賞大師風采。一直以來,我對於故宮裡收藏的千山萬水抱持著無窮的敬意。但單單只是去欣賞或臨摹,故宮永遠就是一個死掉的故宮。後人應該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試著破解這些前代大師設下的門檻。因此,我對自己說:「這三張北宋山水已經偉大了一千年,也是時候被顛覆了吧!」我下定決心要用中國山水畫為靈感來設計我的畢業作品。在創造這兩套造型的過程裡我不斷回頭去感受中國山水畫裡令我感動的本質,如前期唐代的青綠山水、各種不同的皴法和後期宋元只用水與墨去渲染黑與白的關係。第一套造型在衣服上運用大量的皺摺來模仿山勢的紋理,然後在主布料上加上黑白的質地來表現雲的變化。第二套造型的靈感來自郭熙的《早春圖》裡用卷雲皴皴出來的石頭,將十五個橢圓球縫在一起來呈現出《早春圖》裡那種圓潤飽滿的春天景致。
2023/7/11(Tue.) 4:00 p.m. 我坐在書桌前用文字記錄這四年來的經歷。正當所有的媒體都在大肆報導人工智能的發展可能會對人類造成在勞動力上的衝擊的此時,或許我們應該問自己一個問題:「如何在二十一世紀當個『人』?」我不敢說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我覺得「顛覆」與「感受」絕對是這塊大拼圖中不可或缺的兩塊小部分。所以,用力去顛覆,用力去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