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不由衷的寫作:當代藝術評論,以及諷刺的政治

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我猜您想知道,對於當今的藝術我是否有一個系統(système),它與我同行們的系統相比是怎樣的。我有點緊張,感覺被問住了,因為我沒有什麼稱得上系統的東西,而且我對其他人的系統也不甚了解,但我所知的,都算不上什麼系統:佛洛依德式的藝術解讀、馬克思主義的解讀、符號學的解讀等等。或許,我們應該改變的是我們認為需要套著一個名為『系統』的外衣的這個想法。」——這是李歐塔〈哲學與繪畫在其實驗的時代〉裡著名的開頭,作為哲學家,當他寫作與藝術相關的評論時,總是無法逃逸於雙重的尷尬:在設置整體化框架同時,他也將成為此一框架的敵人,他的戰術將成為敵人的武器——哲學家切斷系統的關係封閉環,也將話語獻給了系統,成為了系統的一份子。面對這個窘境,李歐塔的策略,是將系統視為一種語言遊戲,不斷生產多種遊戲規則,不去建立便於選擇的對立選項,以此抗拒讓整體化系統合法化的誘惑。[1]

 

       當然不管在李歐塔的說法中,或者以現實情況而言,藝術評論者都不能算在哲學家的行列,相反的,他們鑲嵌在系統之中,並且藉著借用哲學家的話語,把哲學家也納進系統裡。這正反映了藝術評論者的雙重尷尬:他們被封存在系統內部,模仿著哲學家的文體,而不再擁有截斷系統的創造性力量。他們被藝術管理人員在系統內部的要求,以及他們對哲學家投射的期待重複閹割,隨順著藝術機制的要求(這樣的要求又是從何而來?),把唯一由少數人善意留下的、具備抵抗性的缺口一併封死了。評論機器,不再是截斷作品與系統特徵直接關聯的機器,而是讓含糊其辭的作品變得清晰、並且不加區別地轉化作品的意義,終於抹平了存在於作品內部,那些活生生的經驗,不斷試著跳出系統的抵抗性。

 

我大概已經說不清楚,是藝術殺死了評論,或者是評論殺死了藝術。也許是兩者掐著彼此的脖子,卻還毫無自覺地以為那就是擁抱。評論就如同李歐塔說的,給予作品闡釋,並試圖將它納入系統,呼應著整體環境馴化的節奏,把那些躲在暗影裡的拖進陽光底下,為那些無法轉譯成系統語彙的非系統區域,再去制定新的系統。

 

        這就是評論者原初的想望嗎?為了完成這樣的寫作,他們甚至耗盡一切可能,去習得系統的語言,他們是第一批磨礪舌頭,試著學習甚至制定系統的先鋒。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注定會失去創造的能力。

 

        但是說到底,什麼是藝術評論的創造能力?這樣的說法如今聽來就像是笑話,畢竟很多時候,藝術評論都只不過是他們觀看對象的學舌之作,語言的粗劣轉譯,它從來就是一種絕對言不由衷的寫作。

 

        那麼,這種寫作的次級品,究竟有什麼存在的意義?我在李歐塔的話裡,找到了一點可以鑽入的裂隙,彷彿能夠證明,藝術作品或者藝術評論在哲學面前,稍微可能具有什麼樣相對的存在價值。

 

李歐塔說,哲學的論說帶著一種根深柢固的「自大」,在形式上「只有一種存在」,並且嘗試以毫不含糊的語言,宣稱著「我將把它告訴您。」但是藝術家小心地繞過這個問題,而是以essai代之,這個字在法文裡意指隨筆,或者嘗試,他們以隨筆一般不意圖說清楚的語言習慣,以嘗試或者試探的不確定姿態,做出不精準的表達,他們不去表現自己,而是在作品裡展現微觀的世界。這多種嘗試,足以構成諷刺——多樣的言說將導致溝通困難,但也將形成活生生的經驗,推到極端,就像是塞尚把他的實驗歸諸含糊的「感覺」。李歐塔提到,塞尚的繪畫在當時輕而易舉地引起了大眾的不安,在他的書信裡,還聲稱他為了不在長久之下「欺騙」大眾,而放棄了「關係」,也即權貴的支持。李歐塔問,應該如何讓諷刺和關係並存?他認為,應該期待一種「諷刺的政治」。

 

        藝術評論其實可以是一種諷刺的政治,因為本質上它從來都不是透明純粹的。這就是何以深陷在藝術之中的藝術評論,即使在堂皇的哲學前面,仍然有存在的必要。當然,前提是寫作者真正意識到它原初存在著怎樣的特性:它天生不像哲學,隱然具有一種存在,藝術甚至就是來自於各種嘗試(essai),來自各式各樣配合著外界的要求、鬆鬆垮垮倉皇搭建起的違章建築。因為雜亂無章,又總是隨時加蓋,它不具有一種堅固乾淨的主體,而總是疊加著來自各方的要求。它因此兼具了諷刺的不透明性,以及尋求著支持「關係」的溝通性。

       

        倘使藝術評論從來就不是一種純粹的文體,那麼就不可能回返到什麼想像中的本質。相反地,更應該切實認知到它除了是種種嘗試的組合,同時還從來就被各式各樣的「關係」牽絆著,原本已經雜亂無章的建築上,在種種溝通的需要下左拉右牽起更加雜亂無章的電纜線。

 

那麼,機構化的、學院體制的,乃至於市場的「污染」,會不會構成問題,終於讓藝術失去了自主性?也許問題不應該是如何解決「污染」,而應該是重新去探問寫作者對於所謂自主性,抱持有怎樣的想像。那當然不可能是純然乾淨的樣貌,藝術評論從來都是「髒」的、不純的寫作。那麼應該抗拒的或許就不是雜質,而是系統:面對著機構或者資本的巨獸,應該如何和他們虛以尾蛇,又同時靈巧地避免自己被吞沒?

 

      這麼說當然聽來像是狡猾的自圓其說,彷彿只是在拿1980年代發黃的理論、哲學家不切實際的幻想,合理化眼前評論被勒住脖子、終於快要失去生氣的糟糕現狀。但這也可能是我可以為藝術評論,給出最後的辯詞,就像所有我曾經受託寫完所有的言不由衷之詞。

 

        讓我們回歸正題,(暫時虛以尾蛇地)去順應藝術評論工作現場經常遭遇的要求:給出具體的改良建議。到了今天,評論面對的究竟是什麼樣的處境?藝評人謝鎮逸在空總「從0到1,及其之後」Creators觀察員的對談提到,我們應該理解到,藝術評論早已一去不返的臨到一個奇點時刻:評論的機構化終於將更加鋪天蓋地的影響寫作,委託評論成為評論的大宗,當然也就無法去呼求一種純粹的評論者主體,而在甲方乙方的對照關係之中,越來越難以奢求評論者的自主性。

       

        事實上,沒有主體的情境或許並不只發生在今日,評論者的純粹主體反倒可能是一種關於作者的幻覺。評論者的主體從來就不純粹,在以諸種「關係」作為構成要素的當代藝術場域,即便是藝術家也不可能再像是塞尚那樣,從「關係」逃到「諷刺」裡去,所有的諷刺都可能是流量的遊戲。如果要說比過去更糟的是什麼,那大概是,如今我們還面臨著刊物的衰亡、言論公共空間的破產、內容生產的資本化。換言之,真正的危機不在於我們不再能擁有獨立的、純粹的評論主體,而是評論主體被分散到種種的委託關係之中,在更加言不由衷的情境裡避難,而失去了集結的機會。

 

        我們幾乎可以預想到評論文體的滅絕,然而藝文場域仍然總是在呼求著純粹、獨立的評論,構想著一種幻獸般的評論文體與評論身份,遺忘了評論從來都不曾獨立的事實。

 

        謝鎮逸的奇點之說,看來像是對時代悲傷的宣告,實則卻是清醒不過的提醒了我們,要再次去重新認知,乃至於重新想像評論的主體。

 

在滅絕之前主張血的純粹當然是不切實際的,顯然我們也無法如哲學家們嘗試從系統的控制中脫逃,那麼,最好的辦法是主張一種「弱」的評論主體。所謂的弱,就建立在「諷刺的政治」之上,不去靠攏諷刺或者政治的任何一邊,而是堅持著遊戲的態度:混雜、無用、加倍的言不由衷。

 

混雜,意味著評論將在不同的學科與領域之間遊走,而不以藝術為本位、不去捍衛藝術作為學科的特殊性與邊界,以游離的姿態參與藝術場域的政治,但拒絕強化它的力量。無用,意味著它在委託關係之中仍堅持抗拒對委託方發揮作用,不為機構、創作者提供任何的改良建議,在對應著委託對象的寫作中,拒絕為機制提供服務。加倍的言不由衷,並非是在委託關係之中自我流變、以春秋筆法避難書寫(除非大家願意承認,此刻的藝術環境,就是藝術評論需要避難的納粹時代),而是在藝術家或策展人仍然幻想著評論的本真、逼使評論者交出真心的時刻,坦然的承認「欺騙」的存在,透明地坦露評論與機構共謀的關係,而不再自欺欺人的假裝評論真的擁有獨立性。評論者不可能撇除政治,因為評論原本就關心著政治且降生自政治,而它也不可能放棄諷刺,否則就只能全面的放棄任何抵抗的姿態。它比哲學寫作更艱難也更有吸引力,正是因為它從一開始就降生在政治之中,又必須因諷刺而使主體的邊界得以成立。

 

具體來說,評論者有沒有可能做到諷刺的政治?現今的評論環境之所以糟,是因為評論者丟失了他們真正的寫作夥伴,編輯被甲方承辦人取而代之的情況下,必然只能孤獨的面對著沒有盡頭的科層,在反覆的退件改稿當中、在打開邀稿信件就自我審查的當下,一點一點脫下諷刺的衣裝,穿上一致的條紋睡衣,順服地寫下沒有傷害性的「所謂評論」。為了政治,我們放棄諷刺,當評論者也終於放棄了諷刺的時刻,也就是評論者主體全面棄守的時刻。

 

如果不去承認我們面臨著的是一種惡劣的環境、言論自由的緊縮,那麼再多身份的流變都無法挽救評論的死亡,那也只不過是自我喬裝的另一種避難。倘使我們都不認為,評論是一種不該存續的物種,那麼要做到的並不是再去培育新的物種(觀察、協同研究、策展、廣編文案)以取代它,當然也不是尋找一隻不必依附於任何生態的幻獸,還妄想索求它的真心、收服它的意志,而是更務實的理解到:既然當代的藝術評論寫作是一種無法脫離於政治的書寫,真正重要的是,這個環境願意留下多少自由的空間,願意在哪些程度上放棄干預,讓諷刺還能繼續與政治並存。



[1] 許煜,〈利奧塔,在我們之後 ——《後現代狀況》出版四十週年〉,2020年10月11日。https://philosophyandtechnology.network/4263/yukhui-postmoderns-and-after-40-years-after-the-postmodern-condition-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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