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成為母親是從受孕那一刻開始的。
禾一歲語言蓬勃發展、開始送托後,變得愈來愈好溝通,也愈來愈好帶,我們開始討論第二胎的可能。因為我家小孩多,小時候對資源稀釋、分配方式經常忿忿不平,長大後才發現能夠參與彼此的生命歷程、分擔原生家庭的種種是件幸福的事。
懷第二胎的初衷是想讓禾有手足可以互相陪伴,而我也順利懷孕、結束遠距婚姻,我卻在過程中一度懷疑這個決定是否正確?
首先是姓氏之爭。在F向家人提出第二胎從母姓的想F後,我被當作一個「搶奪者」厭惡,F則被當作一個「背叛者」恐嚇;我們實在難以負荷毫無溝通空間、撕裂的緊張關係,因此選擇妥協。從期待、嘗試堅持到最後失望而返,這是一段漫長痛苦又無奈的旅程,我們詢問自己:如果知道會如此發展,是否還會想生第二胎?為什麼不在目前的幸福生活就此打住?
從我上山工作到整個孕期間,F負擔了許多照顧、陪伴禾的任務,因此和禾變得非常親近,不僅他非常有成就感、我也備感欣慰。但他不只一次向我坦承,花這麼多時間在家庭生活,讓他難以穩定從事以往喜歡的活動,如:運動、爬山、看書、看電影、聽音樂會等,感覺到「生命乾涸枯竭」。然後阿F會用禾的經驗來倒數,也許半年之後我們可以將兩個小孩一起送托、共度一整天,也許兩年之後我們可以一起在外面過夜、出遊。我大概近幾年有比較多時間獨處、沒有強烈需要發展的嗜好或進修計畫,很習慣有小孩的生活,因此對F的狀態覺得很心疼,也納悶他是否曾經後悔生小孩?他總說不會後悔,但這個選擇是不可逆的,我們付出許多,也確確實實享受在親子關係中;只是要花一些時間、等小孩長大成熟到一定的程度,我們才能恢復兩人時光。
為了陪伴姊姊所以被生下來,過程中的擾動讓我們遲疑,也許如果沒有第二個孩子我們可以更快恢復原本的生活。這些討論或想法,讓我對第二個孩子有些罪惡感,但我也只能對自己說:既然已經懷了,無論如何我都會很愛我的孩子。
弟弟出生後,因為住院、月中會面限制的關係,兩個孩子尚未在同一個空間相處,目前只能讓禾隔著玻璃看弟弟,大言不慚當眾發表「我的弟弟長得最可愛」。
禾的自理能力已經非常完整,可以自己進食、穿脫衣物、如廁。但也到了自主意識強烈的年紀,必須親自挑選每天穿的衣服配件(還有挖耳朵的棉花棒),睡前故事要自己先講一次才能換大人講,整天問為什麼,跟他相處經常需要動腦鬥智,有時候甜蜜愉快、有時候麻煩費時。
愈是接近臨盆,禾愈愛看《肚臍的洞洞》;看到胎兒視角、世界倒過來時,他會把書上下翻轉(對他來說這才是正確的方向),所以閱讀時要把書轉來轉去,還會往回翻,經常看個沒完沒了。受到繪本影響,原先對著肚皮講話的禾,開始會對著我的肚臍說:「我是阿禾姊姊,期待你出世。」
坐月子期間,禾經常在早餐時問F:「你(今天)要去醫院照顧媽媽嗎?」偶爾會指定要把餐點的一部分留給我吃(可惜我在一個永遠不會餓的月子世界)。雖然他沒有說出來,但我知道這是他想念我的方式。
產後,我一下子從禾的母親變成冬的母親(順道一提,弟弟已取好名字)。就算是經產婦,許多事情還是要從頭開始,等待傷口復原、半夜脹奶、睡眠中斷;每個寶寶的生理條件、個性不同,難以全數複製上一胎的經驗。所幸冬是個體貼的寶寶,出生首日就大致維持3-4小時一次的喝奶頻率,個性溫和更容易安撫。
冬和禾剛出生時長得好像,頭和臉都圓滾滾的,頭髮濃密捲曲、笑起來有淺淺的梨渦;仔細看比較像F,頭髮短一點、鼻子尖一點,但還是很可愛(家長視角)。跟兩歲多的姊姊相比,冬畢竟還是個新生兒,顯得脆弱嬌小需要細心呵護。會被自己的打嗝(khoo-uh-á)或大便打斷而暫停動作,吃奶吃到一半沉沉睡去,一邊翻白眼一邊嘴角抽動,拍嗝會震出兔子尖細的聲音、伸懶腰會搭配齒輪卡住的聲音,照顧者要很細心耐心才能捕捉到他清醒微笑的時刻。顧到第二胎似乎可以信手捻來,不像第一胎處處摸索、小心翼翼;多了餘裕可以放鬆、休息,再回過頭來觀照自己。
而F在月中、家裡來回穿梭,每天下班來陪我吃晚餐、唱聖詩和舒伯特給冬聽,再趕回去陪禾睡覺,把我們四個人的家編織起來。
我發現當自己是禾的母親、冬的母親或者同為兩個小孩的母親時,雖然名稱相同,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心境。當學姊提到偏心的議題時,想起我媽面對抗議誠實的回應:「每個人的心臟都偏左邊,本來就沒有人可以做到完全公平。」如果孩子問起,這也會是我的答案。但我可以問心無愧的說:「即便如此,我們已經盡力把生命中最精華的時段和力氣留給你們了。」
寫於 2023.12.3 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