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是個孩子,像從前一樣,期待每次相遇都要熱烈、都要直擊心底最深處。可是我卻忘了,時間一圈一圈在我們身上披上厚厚的外衣,使得我們已經抵達不了裡面的樣貌;或者應該說,這些時光融進了肌膚,才是我們此刻的模樣。
時隔八年,我回到了台灣。逐漸習慣這幾天溫熱溼雨的北部天氣。
老家比想像中舊得更快,斑駁泛黃的牆壁、黑斑點點的天花板,因孩子離巢而逐漸搬空的書櫃。父親與母親還是一樣,該拌嘴拌嘴,該冷戰冷戰,依然認為我是需要保護且沒有行動力的三歲孩子,只是他們更老更老。
和以前的朋友相見。
我們走在台北下午的街頭,有些我記得,有些卻不認得。明明是熟悉的故鄉,卻有種異鄉的陌生感。
那麼多個日子,兩千九百二十天,在我們相聚那一刻,彷彿全都遺忘了。我們談論著最近的事,不著邊際,雞毛蒜皮。說到底,年少時以為的獨特,最後還是按這老派的劇本出演:找伴、結婚、生子、過日子。仿佛過往的這將近三千天,已說不出味道是甜是鹹,只叫得出這些「里程碑」。
我一邊夾著鍋裡的食物,一邊嘴裡嘮叨個不停。我想著,如果我們此刻在某個角落,像路人一樣擦肩的話,還會認得彼此嗎?我們這樣說話,能不能把過去缺失的彼此的消息,一磚一瓦填補到現在?
其實,我不知該如何提問,也不知道該問什麼。我想,我只是想知道,妳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對於自己的樣子感到喜歡?是不是喜歡所選擇的生活?是不是有著足夠令人激動的工作?
可能妳並沒有發現我的侷促。
因為,如果這樣問,太孩子氣了呀。
畢竟,我們各自在某些時刻相遇,然後彼此在某段節點相伴;而又因種種選擇,逐漸消逝。我甚至消失了這麼許多年,又不擅與人保持聯繫,總是在離開某個環境之後,就消聲匿跡。
可是,我還是有這樣無可救藥地期待。
期待瞬間就能撥開所有噓寒問暖,直面真實的模樣。
但是我總是太過在意這些枝微末節:偶爾游離的眼眸、說到一半嘎然而止的話題、擁抱中零點零一公分的距離 —— 以至於我一邊和妳走著,一邊胡思亂想。舊物新景,參雜著這些奇怪的感覺,一波一波拍打著我的腦袋。
遼寧夜市好像不一樣了,攤販整齊規矩地擺放在一起,街道邊變得筆直,妳買著關東煮(我八年前某個加班後的宵夜好像來過,不過總覺得當時還是錯落的攤商,且應是坐在用塑料透明簾子圍起的座位?),有一輛車從小巷駛來,我輕輕拉過妳的手。
妳說我的手是做事的手,長滿了繭。我想那麼多個日子,其實我的心裡也長滿了繭。所以我才看不見外面,可能也看不見我自己。
我們畢竟到了這種年紀呀。撐傘,或者淋雨走過曲折的青春,心底接受了長時間以來可以或者不可以改變的模樣,現今擺盪在一層又一層人情世故,在各自的生命裡找到了某種脈絡,依循著挖掘出來的模式,就這樣過著。
我明白,可是,卻對這樣緩然冒出的寂寞再度感到困惑。
其實還不是很晚,並且我尚未想明白這個問題。但是妳出差的先生剛好今天返家,而我還需要老父接送,所以我們還是一邊閒聊、一邊默契地找往最近的捷運站。
晚上的台北捷運還是乾淨明亮,不像巴黎老舊的地鐵。我總覺得話還沒有說完,卻又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心裡好像長出了無限迴廊,把妳和我越推越遠。
我的轉乘站到了,妳坐在椅上拎著要帶給先生的晚餐,我笨拙地彎下腰給妳一個擁抱。
「要保重!」我說。
「下次見面,不會再是八年後…」妳的聲音被列車捲進去,我便什麼也聽不清楚了。
我戴起耳機,還是播起幾十年前的舊歌。
妳會好好的,我想,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