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美獎評論：翻過 Peak TV 巔峰之後，山後面的風景是什麼？

▌艾美獎評論：翻過 Peak TV 巔峰之後，山後面的風景是什麼？ ▌

#葉郎每日讀報 20240119

美劇的黃金年代已經全劇終了。

艾美獎頒獎典禮後的幾篇媒體評論，似乎都有共同的結論認為這一年的得獎名單就是 Peak TV 的正式終點，而過去十幾年來我們親眼見證的優質美劇大爆發現象將告一段落。

這個結論並不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過去一年美國各大媒體集團縮減內容投資的大動作早就明顯可見。而去年下半年的雙罷工事件和新勞動協議帶來的成本增加，則只是在既定的縮減方向上提供了加速的因子。罷工期間的短期減產將繼續影響2024年美劇的供應量，然而長期來看美國電視節目終將停留在遠比近年產量高峰低很多的數量好一陣子。

紐約時報的記者 John Koblin 在典禮後評論道《繼承之戰》（Succession) 成為今年艾美獎最大贏家本身就是一個時代變遷的象徵。該劇在 HBO 確定訂購之時並未被期待達到如此程度的成功（從較不具知名度的卡司就可以看出這種較低的期待），原本的企劃也包裝成觀眾更容易入口的家庭肥皂劇而非我們後來看到的更複雜模樣。如今該劇已經完結，而未來電視上是否能再出現類似水準的電視劇製作已經成為問號。該劇原創者 Jesse Armstrong 上台領獎時說的那句「現在我們可以離開舞台了」就像是宣告時代的終結。優質電視劇企劃已經不像過去十幾年那樣這麼容易站上舞台。

這兩天 Luminate 正好也發佈了去年美國電視節目產量的數據，用證據支撐了 Peak TV 的嘎然而止：

2023年美國首播的電視節目數量較前一年劇烈減少480個，來到近年最低的1784個，甚至比 COVID-19 元年許多製作停擺的2020年更少。如果以類型來看喜劇節目銳減30%是最嚴重的重災區。而 Peak TV 最重要指標的戲劇類也有25%降幅，從前年高峰的633部下降至481。

巔峰確定已過。問題是山後面的風景會是什麼？

紐約時報的 John Koblin 觀察到有些規格的節目正陷入滅絕危機。比如6~10集左右的 limited series 過去向來是最精良的電視節目代名詞，也是艾美獎長期的壓軸大獎。然而現在的電視台主管把資源優先配置給那些可以一季接著一季無限拍下去的傳統電視影集，而減少了 limited series 的投資。

最好的例子就是去年因為在美國上架 Netflix 而重新獲得續訂的《無照律師》(Suits）。明明已經完結多年，只要觀眾突然又有興趣，隨時可以繼續把故事掰下去。Netflix 共同執行長 Ted Sarandos 不久前就跟他們的投資人預言「明年各位可能會看到一窩蜂的律師劇出現。」

必須再度澄清的是 Peak TV 這個詞十多年前被提出來的時候，原本不是用來正面形容電視劇的黃金年代，而本來是負面作用的警世寓言。它的核心假設就是美國媒體集團已經生產了過量的優質電視節目，使得觀眾永遠看不完，而後果就是那些達到高標準的成功之作不再人人都能達到商業上的成功。

Hollywood Reporter 的 Scott Feinberg 就用艾美獎入圍名單佐證了這樣的嚴重現象。近年來入圍獎項越來越集中在少數節目之上，其中許多節目都各自拿到兩位數的入圍獎項數量。這意味著美國每年生產的電視劇總數已經達到艾美獎的投票者根本看不完的天花板，因此他們只能把票集中到自己看過並留下印象的少數節目。

以前艾美獎一度被批為橡皮圖章，年復一年把獎頒給同一個節目，直到該劇完結為止。然而近年由於高品質的電視劇數量太多，以致於有些節目只要出現一點點失誤就會被艾美獎永遠地拋下，直到收播都跟獎座絕緣。AMC 電視網飽受好評的《絕命毒師》(Breaking Bad) 衍生劇《絕命律師》（Better Call Saul) 因而在今年以歷來共53項入圍全部槓龜的驚悚記錄正式完結。

Scott Feinberg 認為《絕命律師》的槓龜代表的是電視劇產量過剩已經導致最好的電視劇都難以浮上水面被艾美獎看見。

最後一個登場的評論是今天投書紐約時報的文化評論員 Peter Biskind。

去年底 Biskind 才用語誇張地在 Fortune 的訪問中將 Peak TV 終結以後的電視內容形容為荒蕪一片的廢墟，並稱 Netflix 現在的節目難看的程度根本是難以入口（unwatchable) 。

HBO 的《黑道家族》（The Sopranos) 是他心目中 Peak TV 的開端，驗證了製作精良的電視劇是有可能被電視網訂購、同時被觀眾和評論肯定，並讓參與者和投資者都達成經濟上的成功。隨後AMC 電視網的《絕命毒師》則讓 Peak TV 進入高峰。然而 Biskind 先前就批評過帶領風潮的 AMC 如今都變得異常保守，不願意繼續投資任何稍有風險的節目。他接觸到的 AMC 員工甚至直指這些保守高層根本是一群整天害怕觸怒觀眾的笨蛋。

然而 Peter Biskind 今天的紐約時報投書中更詳盡分析了如今兩大電視劇龍頭 HBO 和 Netflix 的急轉直下，認為已經無可期待這兩家再出什麼好節目。

HBO 的節目品質早在還沒有被 Discovery 合併並管理之前就已經被經營者 AT&T 用力稀釋。合併後的串流服務 HBO Max 甚至連 HBO 這個代表電視界最高節目品質的字眼都用不著，而只願意強調 Max 字眼所代表的無所不包、一網打盡。HBO 這個 Peak TV 時代的黃金品牌因而被一場串流大戰徹底掏空地基。

至於所向無敵的 Netflix 曾經自傲地説他們在市場上唯一的敵手是「睡眠」（語出創辦人 Reed Hastings，意指觀眾需要時間睡覺妨礙了 Netflix 進一步成功）。實際上，Hastings 和 Netflix 完全低估了好萊塢片廠的反撲，坐視他們用海量內容將目中無人的 Netflix 一度逼到角落，並出現想都沒想過的增長踩煞車和用戶數量下滑。

Peter Biskind 有時候被某些人批評為為了賣書而語不驚人死不休，然而他這篇投書存在許多對產業的真知灼見：

他說顛覆遊戲規則的 Netflix 忽略了一個歷史現實——媒體史上鮮少完全仰賴銷售內容就能長期維持成功的企業。最好的例子就是已經存在百年的電影院早就完全仰賴爆米花、汽水和巧克力而非銀幕上投放的內容來維持營運。

Netflix 和他們的競爭對手原本以為自己辦得到，因而不惜工本開啟了串流大戰和 Peak TV 的最後一個爆炸性產量高峰。等到這一兩年終於被股東和華爾街質疑，才開始忙著回頭賣廣告來掩護內容無法自食其力的真相。

Biskind 也指出串流廣告這個新戰場的重大矛盾。他說電視內容產業過去半世紀和廣告主交往的經驗，就是世界上沒有廣告主願意將自己的產品擺在暴力、色情、裸露等內容的旁邊銷售。這就是傳統線性頻道長期被閹割掉這些不適宜闔家觀賞內容的主要推力。不妙的是 HBO 和 Netflix 正好都是以有別於傳統電視頻道的暴力、色情和裸露尺度起家。因此串流廣告市場是否能真正開展或是終得揮刀自宮，還有待驗證。

令人哀傷的結論是，Peter Biskind 認為無論 Netflix 或 HBO 都已經無可期待，只能等待他們沉船之後的電視產業會有下一個 Netflix 或下一個 HBO 在灰燼中誕生。

而磨刀霍霍正要進軍廣告串流市場的 Amazon 則被認為把產品銷售的優先次序放在優質內容前面。Peter Biskind 去年就對 Fortune 提到，Jeff Bezos 多年前曾在內部會議上斬釘截鐵地說：「我們贏得金球獎的那一天，就是我們賣掉更多鞋子的時候」。

「今年的艾美獎頒獎典禮就有如鐵達尼號甲板上的派對。即便冰山當前，我們仍把握機會舉杯歡慶眼前的光榮成就」Peter Biskind 嘲諷地寫下結語。

鐵達尼號的比喻仍然充滿 Peter Biskind 的聳動風格。然而市場水溫正在降低，但也不至於結凍。眼前的畫面與其說是鐵達尼號沉沒的過程，美國電視內容產業正在經歷的可能更像是變形中的變形金剛那樣不可知的劇烈重組。隨著有線電視宇宙的崩解，現有的線性頻道很可能在串流宇宙中以新的面貌重生。

下一個 Netflix 或 HBO 可能就在 Peak TV 山後面的轉彎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