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海｜頭城

一個寒流來襲、又濕又冷風又大的下午，我去頭城住家旁的海邊小路散步。

這種天氣的海邊通常人跡罕見，然而踏上小路時，我看見一位年紀偏大但步伐還算輕盈的爺爺走在我前面。他走到小路的盡頭，看著海、把腳放在消波塊上拉拉筋，五分鐘後就回頭了。

好像大海是他老朋友，他習慣性的經過朋友家、看看他過得怎麼樣，也就沒別的事了。看似隨意卻充滿關心，好像他在乎著大海在這天氣裡的心情。

他經過我的時候問我是不是在看浪，我說是啊，天氣很冷，但就來看看浪怎麼樣。

「你有在衝浪嗎？浪都起在那邊，可以從沙灘進去，」他邊說邊指著在我們左邊的沙灘、再指著右邊的消波塊，「這邊就比較危險。」

「對啊，我都會從那邊沙灘下水！」我說，「你也衝浪嗎？」

「我十幾、二十幾歲的時候有！」

他說他 82 歲了，我推算一下年份大吃一驚，他可能算是台灣頭幾個開始衝浪的先鋒人士吧！

我這時注意到他戴著一頂寫著頭城某當地機關的帽子，「就在這邊嗎？」

「對啊，颱風天我們特地會跑出去衝浪！有一次我的板子被浪打回岸上，我游回來撿板子再滑出去一次。」

他說他在頭城長大，從小就在海裡玩耍，對我們在的大坑附近地形和浪況都很熟。

高中畢業後他沒考上大學，為了賺錢他開始跑船，一跑跑了十多年。先跑中東、再跑中美洲、美國、南非、印度等，後來不想離開太久改跑短程的去日本、新加坡，在地球上很多港口下錨、上岸參觀。他描述了船上的生活：說水手們如何打發時間、如何等船艙補油、如何通知什麼時間要開船等等。

我聽得津津有味，也懂為什麼他這天氣會走來海邊散步了：在海裡打滾大半輩子，說浪是他的鄰居、海是他的後院應該不為過。

後來他回頭城結婚生子，不跑船後以後弄了艘漁船捕魚。他跟我說，鰻魚在岸邊六公尺左右就可以捕捉，利潤很好，有些船捕一年可以賺一千多萬，也就是棟漂亮的房子了。但他覺得賺夠用就好，不用靠海太近去為了抓更多魚而冒險。

他在頭城買了房子，靠捕魚養一家人。小孩長大後生了孫子，孫子愛滑手機，叫他們吃飯有時候他們不理你。爺爺念著念著卻也不惱怒，他說時代不同吧。

但他也坦白的說房子買太大不好，孫子躲在樓上房間，他老人家有時候在空蕩蕩的樓下感覺挺孤單的。

他問我讀什麼學校，說台大很棒，他有眼不識泰山，他年輕時沒考到大學，傻傻的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就去跑船了。

我說我才有眼不識泰山，那年代的大學和我這年代的大學不能相提並論，何況我傻傻的考了大學、讀了一個我不怎麼感興趣的科系，就連現在也還不清楚自己該做什麼。航行全世界比什麼台大酷多了。

他愛海就選擇去航行、愛家就選擇上岸建立家庭養兒育女。在我看來是簡單的浪漫，卻也是浪漫的不簡單。

我問他跑遍世界最喜歡的地方哪裡。

「這裡，」他毫不猶豫的說。

我笑說也是：這是他出生、成長、成家立業、即將老去的頭城。很多人說過家是心之所在，而他整顆心不是向著家人就是向著海，那頭城必定就是整顆地球上他最愛的地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