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窗邊的小荳荳》:目送無垢的童年遠行

2024/02/16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宣傳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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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自日本知名藝人黑柳徹子的同名自傳散文集《窓ぎわのトットちゃん》,由講談社於1981年出版,曾獲路旁之石文學獎,被視為經典兒童讀物之一。

電影版由八鍬新之介、鈴木洋介擔任導演;新銳動畫製作,該公司近年最熱門的作品無疑是鬼滅之刃系列;主題曲由愛謬獻聲〈あのね〉。

國內中日版本分期上映,但我附近只找得到國語版,所以聽的是臺配。不是我特意誇,但真的……很好聽欸……不管是配小荳荳的江禮言老師、配泰明的金馬小影后林品彤、還有淑芳阿姨跟子儀老師……很好聽欸……(怎麼只會講這句

GNN新聞照片。

GNN新聞照片。


電影簡介

被暱稱荳荳的黑柳徹子,過於好動而被學校建議轉學。新的學校「巴氏學園」在電車內上課,讓荳荳一眼就迷上了這裡。

巴氏學園裡的一切都是特殊的:上課時自己選感興趣的科目開始完成課題、在座位上發出聲響或爬上樹都不會被責罵、學園裡的一切都能碰一碰試一試……各有殊異的學生們一點也不生分,荳荳很快就融入了這個友善又好玩的新環境。

很久很久以後,當巴氏學園早已傾頹於戰火之中,小林校長送給她的祝福,始終留在她心中──「妳是個很好的孩子。」

日文版電影海報。

日文版電影海報。


一、山珍與海味

在巴氏學園,每個人所帶的午餐裡要有一項山珍、一項海味,並且要能夠說得出食材的名字。如有孩子沒帶齊,校方也備了菜品幫忙補上。

入學第一天,荳荳和大家共進午餐,對所有人爭相告知自己帶了什麼菜餚的場景充滿新奇,忍不住東張西望。這讓她低下頭檢視自己的便當,想瞧一瞧哪樣屬於山珍、哪樣是海味。

我想,這大概也是她第一次好好端詳母親仔細配置的餐餚吧。對她來說,這些曾經都只是日常中的一環。

荳荳的父親是職業小提琴手,母親持家兼製衣。以保持著大正遺下的洋風為主調,家裡吃穿用度講究,荳荳每天貼著聽的廣播機和烤麵包機,都散發精緻的古董感。對百貨公司的成衣,母親也能品評兩句。

不難看出,荳荳家至少有中上的經濟水準,及受過高等教育的家庭背景。也正因如此,荳荳的雙親能全心提供唯一的女兒最柔軟的小世界。這個家猶如一座巨大的棉花罩子,將滿是稜角的世界隔絕在外,僅擺進精挑細選的事物,拼就了她繽紛明亮的童年色調。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劇照)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劇照)

電影中並未闡明黑柳一家如何找上巴氏學園,但無論在教學方式、教學環境、學童的狀況上,這間學校鐵定都是當時的異類。希望且願意將孩子送入學園就讀的家庭,必然擁有「就算被投以異樣眼光,也能以自己的步調昂首活下去」的實力或信念,也就是有一定社經地位的家長。從泰明家住在中西合壁的房舍內,有一只光潔寬敞的浴缸來看,這個猜測應為合理。

地位愈高,愈容易生出斤斤計較的攀比心。荳荳在很溫暖的環境中長大,難得有一雙能對所有人平等而視的眼睛,但不表示所有人都如她善良待世。

小林校長從「飲食」入刀,慢慢切開日常,讓孩子們看見料理的真諦:餐桌上的氤氳香氣,其實都來自一樣的土地與海水。

「荳荳的便當像是花田一樣呢。」

時光的恩惠不分優劣──這不只指孕育食材的時間與成本,更暗示父母為子女備餚時無可衡量的用心。一點一滴匯集起來,才成了最終的這一盒午飯。花田美麗,來自植花者的細心栽培。所以頌花,亦是頌栽花人。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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荳荳恐怕還沒有能力讀出這層涵義,但她卻能精準接上這一句:「對啊!我媽媽做菜很厲害喔!」

這番言論究竟出自她驚人的直覺?觀察力過人?或只是純粹發乎內心所言?除了當下彼時彼地的荳荳自己,沒有任何人知道。

然而這都無妨。從現在開始,這股直覺般的良善,將會轉化為有意識的選擇。良善始終不是一種天性,而是諸多抉擇導向的社會人格品評,人終究希望利己求生──然而,心中判斷何為「利」的標準,卻可以經由反覆學習,去精密調整尺刻。


透過這頓飯,以及未來每一頓餐餚的山珍和海味,小林校長要孩子們學習,看見事物在今貌之下的本質……而待人處事不也同理?說穿了,就是那四個字:「一視同仁。」

然而,不是無差別的齊頭平等,而是去看見每個人的本真。

老是坐不住、發出噪音擾亂課堂的荳荳,在進入巴氏學園前,作為入學測試,和小林校長談了很久很久的話。從誰衣服上鈕扣有多精緻,到老師迷人的大眼睛,再到朋友鄰居的細瑣種種……彷彿七八年間憋滿了對世界的所有注視和疑問,在椅子上爬上爬下說個不停。

這樣心細的孩子,哪能察覺不出四面八方衝她而來的敵意與惡意呢?要知道,再怎麼純真爛漫的靈魂,浸在墨缸子裡久了,終必染上一層洗不去的黑──那便是跟隨荳荳多年的疑惑。如果放置不管,幼小的難過總有一天會累積成巨大的自卑

所以小林校長對她說:

「妳是個很好的孩子。」

山珍與海味,花田與栽花人,大人的社會與孩子的世界。

他看見了荳荳的本真──她想要對世界付諸以愛,卻尚未獲得正面的回聲,於是用這麼一句話,就肯定了她的盼望。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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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兩公尺的高空

幾公尺以上的天空,對你來說是高空呢?

對患過小兒麻痺的泰明而言,單是上個臺階都已足夠費勁,更不用說爬上一座搖搖晃晃的梯子,只為了坐上一截樹枝。

看著荳荳蹲在粗樹枝上,拚命想將泰明拉上樹、拉進她的專屬空間,老實說,我心裡屬於大人的那塊思緒想衝上去制止她。從單邊梯換成V型梯又如何,踩不穩不也一樣摔出滿身瘀青,重則骨折?如果樹枝斷了呢?如果妳也掉下去、折了脖子該怎麼辦呢?如果……

風吹葉動,沙沙摩娑聲下,導演放了一個空景,讓觀眾在宛若無聲的水彩景致裡,覺察自己的心。

我突然發覺,剛才心底閃過的那些糾結、恐懼、退卻,其實正是泰明每天所見識的日常,也就是困住他日復一日,只能在同個軌道上行走生活的理由。

他會望著夜色,揣摩大家夜遊校園的雀躍,母親問起卻只道窗外有滿月。要安全地活著。這是他給自己設下的「規矩」──他為了愛他的人,不得不膽怯而自制,逐漸變得什麼都不敢求

其實從一開始,他的心緒便細得讓人心驚。荳荳初次到校,直言不諱問了他的腳為何跛著。泰明略一停頓,垂下手去摸萎縮的小腿肌解釋病因,然後收穫又一個不知所措的沉默。他大抵熟悉了這樣的流程,也不戳破,輕輕轉了個話題,問起荳荳的名字。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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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我忍不住哭出來。我最怕看這樣不得不成熟起來的孩子。

泰明提前懂得了世界充滿殘酷的探究,他已經習慣了令人不舒服的善意,所以更能辨識出荳荳話語裡真誠的疑問與關懷,而下意識學會轉個彎,以「交換姓名」隱晦傳達自己的期許──在殘缺的軀體之前,我首先是個會哭笑、有情感的人。

既然如此,他怎麼可能沒有任何充滿私心的渴望呢。那兩公尺高的天空,樹梢的景色,或許早在荳荳開口邀請之前,他已在夢裡看過千百遍,甚至爬上去過了。只是一回到現實,沉重的四肢讓他不得不在地面生根,時間一久,便把習慣說成了喜歡。

然而,言語能說盡的終歸太少,幸而小林校長是善於看見本質的人。

那個為泰明而建的小小天堂,慢悠悠穿越薄霧而來的那個清晨,我猜不透他究竟是否料到了泰明會選擇不留宿,但我能肯定,他聽得見泰明那句「我喜歡看書」藏起來的後半句話:但更想和大家一起玩。

身體抱恙,眾人大概會想,有時無法合群也是應該的,對某些事物讓步也是理所當然,委屈點求全都是常見──只是,小林校長不想要選擇「就這麼算了」。

他知道,讓善良的孩子勉強自己受罪的社會規矩並不應該。規矩更應是一條彈力繩,藉由每一次的誠心觀察與溝通,反覆調整出適合彼此的舒適地帶。如果生活現況只有屈就某一方才能維持,那麼便不該這麼度日。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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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明最終爬上了那棵矮小的牆樹。「原來這就是樹上的景色啊。」清風拂過他柔軟的瀏海,汗水也在微笑中蒸發。

這兩公尺高的風景,對他來說,就是不向身體、向罪惡感、向潛規矩妥協的可能性。他隱約明白,自己或許就這麼叛逆一次,但僅只這一次,便足夠成為他餘生的寶藏。


三、浮冰與水窪

輕盈紛飛的色彩盤,一觸及死亡和戰爭,終究濃重黯淡了起來。

可是《窗邊的小荳荳》又把它講得極美。不是立志生存的明亮感,也不是極悲劇性的沉黑。它一筆勾出「失去」的輪廓,讓人遙望時代的背影,同時意識到,這份回憶也終將日漸模糊,如同童年記憶裡過曝的陽光。

全片一共有四處採用充滿童趣筆觸的異想橋段。一是荳荳初登電車教室;二是她和泰明在學校游泳池戲水;三是兩人在雨夜霓虹中踩水窪、踏出不能唱的兒歌;四是荳荳夢見泰明借她的那本書,而主角變成了他們。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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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必須講講最後的這一個夢。

泰明借她的書是《湯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於1852年出版,講述非裔奴隸的群像故事,作者本身是一名美籍的廢奴主義教師。因其切合時代制度的背景、深刻的劇情設計及細節描寫,加之彼時沸沸揚揚的奴隸制度議題,成為當時的暢銷書,亦有多作改編,屬於少年閱讀經典之一。

「我覺得妳會喜歡這本書。」泰明很肯定地對荳荳說。

最後一別之後,荳荳還沒讀完整本故事,卻已經在他們的夢裡看見結局。

她化身決意出逃的伊麗娜,牽著泰明跑過寂靜長夜。象徵生存的棉花開了又枯,痀僂摘花的非奴們像要把自己埋進土裡。他們拚命跑過身後熊熊燃燒的怒意,跳上嚴冬結冰的河面。

荳荳小心選擇不會碎的浮冰,想要引領泰明一步步抵達河的對岸,一回頭,他卻站在河中央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看不見前路,也聽不見後頭的追趕,更無懼於腳下凍河,只那麼安安靜靜站著。他對她揮揮手。下一秒,浮冰碎成無數塊,他從中間掉了下去。

原著裡並沒有這個段落。即使真作過如此驚心的夢,經過這麼多年,黑柳徹子也不記得了吧……但這段戲真是加得極好。

以夢境埋藏線索預示發展,我其實不怎麼喜歡這種橋段。多數人醒後根本記不得半點夢的內容,太刻意了,像把劇本硬湊到觀眾鼻子底下。可這裡的安排好就好在,這一段不存在也罷。

作夢的人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因為這就是一段表演手法,用以展現她內心隱隱約約的不安──那股在他們於車站道別時未曾言明的不捨,也是泰明被火車鳴笛止住的傾情以對。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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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手法,也出現在荳荳參加泰明葬禮後,一路奔回學校的場景。

巴氏學園門口積了一大片昨夜的雨水,倒映著雨後薄雲的天空。她努力踩在勉強尚存的幾片乾土地,腳步虛浮,逐漸不能穩穩踩落,像走在一大片浮冰之上。她最終一拐腳,跪進半足高的積水,膝蓋、手掌和腳底都濕透了,染上天空的顏色。

「遇見妳真的很開心。」

非常非常相似的兩場戲。一個是焦慮不安的懵懂預視,一個指向塵埃已定的、滿溢的悲傷與徬徨。泰明永遠停在了那條冰冷的河裡,留她面對逐漸只能從水面看見天空的世界。

沉沒與死亡,凝視與交付,牽緊又放開的手,靠近又遠去的眷顧。泰明那猶如遺言的幸福告白,荳荳沒能親耳聽見,卻從教堂門口的炫目白光中聽得一清二楚。

或許其實,那只是她自己的心聲吧,卻也相去不遠了,因他們能碰觸到彼此的靈魂,表象下的本真──即使世界殘酷以待,也不願放棄溫柔愛人的能力。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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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眼睛裡的火焰

巴氏學園最終也必須屈服於戰火,但學園留存的理念,早就活在了學生和教師們的心中。

當小林校長隔窗看著學生以正向而堅決的態度,迎戰朝學園直衝而來的莫名惡意,高大的身影背著鏡頭,在窗前默默顫抖時,畫面上看不見半滴眼淚,但我們就是知道他早已哭得無法自持──這對一生投身教育的人來說,無疑是最好的禮物。

看著傾頹殆盡的校舍,他眼底亮起了比烈火更明熾的希望。

「下一次我們要建一所什麼樣的學校呢?」

隨著日本進入戰時狀態,荳荳的日常也漸生變化。女性的票務員、投不出牛奶糖的投幣機、失去身影的父親、退役的殘兵、歡送新兵出行的隊列、孩童拿防毒面具和槍枝當玩具……時代的樣貌是由每個人的瞬間拼湊而成,微小的異常,都是戰爭又掠奪了什麼的痕跡。

但荳荳始終沒有忘記在巴氏學園的一切。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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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火車窗外經過一片彷彿不該存在於此的絢爛花田時,我們和她都忍不住抬頭張望,難得有一瞬忘了灰暗的現實,忘了未來將會多艱辛,忘了走出影廳後我們都還有自己的生活得顧,而放任自己沉浸在花葉紛飛的景緻,滿目櫻色。

叮噹廣告人在花樹間行列歌舞,身影忽近而遠,彷彿印著時空的號誌燈。我一下子被帶回故事的最一開始,荳荳還未進入學園之前,單純地想要捕捉每一個細小快樂的日子。

於是,當花田也消弭於遠霧時,我意識到了,徹子正在目送著自己的過往。或許更早一點,從泰明死去的那刻起,她無垢的童年便已宣告終結;而徹子很久很久以後的未來,也早已揭曉。

在這一瞬,是她從小荳荳蛻變成黑柳徹子的其中一個節點。我們同時看見了她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所有時空都交會於飄落的櫻瓣。

她終究是活在當下,那個砲彈炸落城鄉的時代,世事變化萬千。但也有事情是永恆不變的──有些意志,戰火也毀不得。那無論如何都能對世界予以祝福的品格,將成為她一生的平安符。

「妳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宣傳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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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

和朋友分別後的平日下午,我走進沒什麼人的影院,買了一張《窗邊的小荳荳》的票。即使沒有日文版,我也下定決心,一定要看這場電影。

昏暗的影廳角落,檢票員坐在半身高的小櫃檯後,說十三廳的觀眾可以入場了。看著她撕下尾聯,我步入空蕩的放映廳中央落座。直到散場,整個廳內依舊只有我一人。

──何其慶幸啊。我因而能對著螢幕縱情大哭大笑,抽光了一整包衛生紙也礙不著人。終於知道為什麼,有些看過的觀眾會說,這是一部宛如藝術品的電影。

畫面的震撼、內斂的情意、見證充滿遺憾和搖擺的時代……諸多情感洶湧,一時間竟會覺得喘不過氣。視野被眼淚模糊,卻仍一秒都不捨得眨眼。

非常非常非常推薦進影院至少看一次《窗邊的小荳荳》!!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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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02/23勘誤:製作公司訂正為「新銳動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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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賞動畫、漫畫的心得隨筆。只是想推廣愛作,一起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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