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綠衣天使 (1)

《綠衣天使》是先構思、再完成的作品，本來是拿來參加文學獎比賽的，可惜沒能入圍。因工作經歷，我用的都是真的地名、人名，但得先強調，這裡頭的故事並不是真的，只是想表達這社會雖看似冷漠，但現實生活中還是有人性溫暖面的存在。

「健民，你長大以後想做什麼？」

「我想要當郵差！」

「原來健民以後想當郵差啊。」

「嗯。」

「那你知不知道郵差又被稱作什麼呢？」

健民搖搖頭。

「護士穿的制服是白色的，我們稱為“白衣天使”；那郵差叔叔們穿的制服是什麼顏色的啊？」

育幼院的孩童齊聲：「綠色。」

「所以，郵差又叫做“綠衣天使”。」

「好，那我要成為一個最傑出的“綠衣天使”。」

我是袁淑玲，東方報的記者。

《東方報》為地方報，自95年7月1日創刊，始終秉持媒體是中道力量、社會的良知、良心，也是公眾的守護者。

作家余光中說：「寫信，是對人周到；記日記，是對自己周到。」曾幾何時，人們只能透過 E-mail 來維繫彼此間的情感。收到信的人，或許簡單幾個字；有耐心點的，會回個三、五行，但那種感覺終究是陌生。

寫信的變少了，可是郵差的工作量，並未因此減少，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廣告信、各種帳單；手機費、電話單、電費單、水費單，甚至連機車排氣管的檢測單，薄薄一張，也是得按址投遞，準時送達；那更不用說是公文類的重要文件。

我在報社已6年，是報社的元老之一。在工作崗位上兢兢業業，只為守護這塊美麗的土地和善良的人民。

想寫下一個故事；故事的角色，可能是你我每天都會遇到，感覺很熟悉，卻始終叫不出他的名字。

從小在育幼院長大的健民，一直把郵差當成是自己最崇拜的對象。尤其，當他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曾獲得優良郵務人員的肯定時；他就更加確定，自己往後一定要當個模範郵差。

健民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母親在生下他後，就難產過世；父親將尚未足月的健民，送往育幼院；雖是按時寄生活費，卻一次也沒來看過健民。

18歲，健民大學聯考落榜，而他的親生父親也在隔月病逝，這對健民來說，是雙重打擊。

高中畢業又無一技之長的健民，只得四處打零工維生。抽煙、酗酒、賭博、吃檳榔，樣樣都來；每天賺領到的現金，不是花在買酒，就是賭博輸光。孤身一人，一人飽、全家飽，三十多歲，還是王老五，沒有任何積蓄。整天像個行屍走肉、混吃等死；健民前半段的人生，只能用“一事無成”來形容。

所幸，他未忘初衷，仍一心想當個郵差，但郵局的考試，考了四次，才如願以備取的資格進入郵局。那年，健民35歲，就被調派到里港郵局，擔任外勤的郵務士。是巧合，也或許是冥冥中註定好的；里港郵局，就是健民父親生前最後一個服務的單位。

好不容易考進郵局，當上郵差，健民自然是很珍惜這難得的機會。他決定洗心革面；戒煙、戒酒、戒檳榔，也改掉賭博、熬夜等壞習慣。

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健民，花了蠻長的時間，才融入其生活。不擅表達，口才笨拙，也不太喜歡和人交談，學習能力有些遲緩；多數民眾對健民的第一印象是—他是個濫好人。

我是在6年前認識健民的；他姓唐。當時我剛到報社，被派去採訪一個滇緬村落—信國、定遠社區。

那邊有種植波羅蜜；每當成熟時，一棵棵巨大的樹幹上結實累累，非常壯觀。

說到信國、定遠，其實是一個非常特別的社區。

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異域》這部電影？

它是根據台灣作家柏楊所撰寫的戰爭小說《異域》改編而成，最早以「血戰異域十一年」之名連載於民國五十年的《自立晚報》，署名鄧克保，之後才由平原出版社出版，易名「異域」(一九六一) 。而居住在信國、定遠社區的居民就是「異域」中所描寫的人物 (滇緬邊境美斯樂的子民) 。他們民國五十年，由國民政府安排撤遷到台灣，在這處偏遠的小村落安定下來。

美斯樂，意思是和平的山莊，位滇緬邊境，有傣族、哈尼族、景頗族、拉牯族、布朗族等少數民族，飲食風味又酸又辣，是傳統生活習慣的最大特色，來台定居已經50年，許多人還是保有這樣的飲食習慣。

「郵差先生，不好意思，請問一下：信國、定遠社區要怎麼走？」

「妳剛搬來的喔，好啦！妳跟著偶走，偶帶妳去。」

「妳好，我姓袁，是東方報的記者。」

「記者？啊不就是要來採訪的？！」

「對。」

「那怎麼沒看到攝影機？」

「我們是小報社，剛創辦沒多久。」我只能尷尬地回答。

「跟妳開個玩笑啦，偶叫唐健民，是負責這邊投遞段的；這裡的人都認識偶。」

「喂，健民，今天速度比較快喔…… 」

「嘿呀，信件比較少，自然就比較快。」

他停在一間看似雜貨店外；外頭擺了兩張桌子，聚集了不少人；有人在玩撲克牌，有人在喝酒，還有位老婆婆在抽水煙；生活十分愜意。

「你旁邊這小ㄗㄟˇ是？」

「她是記者啦，妳剛是說…… 什麼報？」

「大家好，我是東方報的記者。」

「要來給你們採訪的啦！」

「這裡不太好找喔？」

「對，多虧唐大哥帶我來。」

「妳問路找他就對了，他是我們這邊的管區，誰住哪裡、家裡有幾個人，他都一清二楚的啦。」

彷彿是昨天的事，當時的對話還歷歷在目。

在唐大哥的幫助下，我才得以完成我第一篇的新聞稿。

東方報記者/袁淑玲

井洒，取自傣語，是最傳統的料理，文史工作者梁宏才解釋：「井」指的是肉、「洒」有用刀剁碎的意思，「井洒」就是把半生熟的豬肉，和辣椒一起拌煮，辣椒把豬肉的鮮嫩引出來，口感十足。

社區媽媽夏貴珍，燒得一手好菜；像是番茄辣椒、涼拌粉條、包燒肉、包料魚、大薄片、牛肉乾巴、炒芭蕉花、生吃苦茄、酸辣牛肉、井洒、雲南酥肉、芋香雜燴等，都難不倒她，更是過年不可少的菜色。

社區內有間專賣雲南料理的餐廳 (滇緬風情金三角) ，生意還不錯；有不少遊客慕名而去；我不吃辣，所以沒去過。

定遠社區的沐連生，是定居台灣的第二代。他說：當地還有種植香草的習慣，最常見的包括香茅、大茴香、薄荷，有些台灣很難買到的臭菜、遼草，居民也愛自己種。可別以為是這幾年香草成為飲食主流，當地居民跟著流行才種；這些在當地傳統料理裡頭，就是天然的調味料。

於是，我便主動提出想採訪唐大哥這樣的想法。

「要採訪偶？」

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哎唷，不要啦，偶果語不好；妳給我問，偶也不知道該講些什麼ㄋㄟ…… 」

「沒關係，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你不需要有太大的壓力。」

「這樣喔，那偶肥去問問我們經理，看他同不同意。」

O.S：這種事情應該不需要上司同意吧？

「那我就先當你答應囉？！」

我查了一些資料：中華郵政股份有限公司（簡稱中華郵政）是一個提供郵遞、儲匯、保險與金融等郵政服務的國營股份制企業，一般直接稱作「郵局」。前身為交通部郵政總局，下設郵政儲金匯業局，以及台灣北、中、南區郵政管理局；為了突破郵局既有的經營限制，並增加市場競爭力，2002年7月完成《郵政法》修法，並於2003年1月1日起，將郵政總局改制為中華民國交通部完全持股的國營公司。雖然名稱有「郵政」二字，但由於經營據點眾多，且經營儲金業務，故中華郵政擁有大量的資金（2011年底統計資料：約5.5兆元新台幣）。另一方面，因為網路、電話的普及，加上民間郵遞和快遞業者競爭，使得中華郵政的本業——郵務業務大幅萎縮，但因快捷與包裹業務與民間業者的訂價仍有相當差距，因此快捷與包裹業務仍然占據大部分業務。目前除了《郵政法》規定的信函（如帳單）必須經由郵局寄發外，其他普通、手寫信件的寄送件數已經變得相當少了。

也就是說，郵局現在已經不是公家單位。以往公務人員體制中有高員、員、佐、士、差工；所以，郵差的正式名稱，又叫做「郵務士」。

我開始會去注意唐大哥的工作，包括他跑的路線、一天的作息情形等。

他每天大概凌晨五點多就得起床，先到郵局將前一天整理分類好的郵件裝上車；後面載著一大簍、側邊掛著兩大袋，按著路線挨家挨戶的分送。這僅是第一班（趟）。

鄉下地方，縱使是郵局，人力還是有限的。多半是混投股；所謂“混投”， 只分區段，沒有分信件種類。就是不管平信、掛號、限時、包裹、快捷… 等，都要由該區段負責人送。

之後，他還得趕回郵局，接送第二班的限時、掛號等信件。

唐大哥已經55歲，是局裡年紀最大、資歷也最久的郵務士。可能是長期的風吹日曬，平時也沒做什麼保養，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蒼老許多。尚未娶妻；一個人住在郵局附設的宿舍裡。

他說：鄉下地方信件量沒有像大都市這麼多，卻也都有一定的數量，遇到特別的日子（過年、聖誕節、情人節… 等)，或是選舉的時候，信件多得像山；郵局的規定是不能無故囤積信件；整理不完、送不完的，上頭還會要求要寫報告。一個人得至少要會跑兩個區段，同一個送信區段兩、三天會交換一次，根本沒辦法把信堆積下來，別人不可能去處理你的信件量。

週休二日也不得閒，多半只能休一天；試想：郵件堆積了兩天，如果不提前一天處理，星期一上班根本整理不完，出班的時間就會Delay到。

「偶們是責任制啦；就信送完，時間都你的。」

「那新手超時怎麼辦？」

投遞區域範圍。以里程數計算，一趟約70公里；每天得出班兩趟，七折八扣也得跑個100多公里；對此，唐大哥總是笑著回答：「久了就習慣了，把它當成是騎車兜風，而且鄉下地方空氣好。」

事實上，100多公里，大約是從屏東市區到墾丁的路程。

「公司不發加班費，或是增補人手？」

「偶們素簽到，不打卡；所以，也很難知道你加班加了幾小時。」

應該是說，加班得要用提報的方式，看這個月加了幾個小時的班，公司再來加報。

我問唐大哥，難道不能請公司安排個窗口、櫃檯的工作？他說：那要考上佐級（郵務佐）才行；憨慢讀書，沒辦法。他常說：我這輩子沒什麼成就，不喜歡唸書、成績不好；其他的，也贏不了別人。

「這樣就不錯了，偶很感恩啦！現在工作不好找，局裡有些臨時人員，就是你們說的契約工啦；嘿是外包，一年只工作11個月；年底，公司就叫你回去吃自己，休息幾個月，才能再標案做。」

「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可以避開法令的規定啊，不用付退休金，但是一個月3萬多的薪水，還是很多人想搶ㄋㄟ。沒有退休金，沒有任何福利；能做多久，不知道；能做一天是一天。」

「據我所知，郵局這幾年還蠻常招考的。」

「那考進來薪水大概兩萬七、兩萬八，薪水是不多，但至少是國營企業，福利、制度穩定，還是吸引很多人來考。只是偶對這些新員工很感冒，每天早上7點前要到班，分信、送信大概下午4、5點下班，有的輕鬆1、2點就回家了。吃個早餐，吃了半個小時還在慢慢吃；以前一個人送的路線，現在要三個人送；吃不了苦，嫌薪水少、福利不好；怨這、怨那；就是不懂得檢討自己。」

「是因為退休潮，所以補人嗎？」

「那是公司的優退；可以優惠，多領7個月薪水，很多人認為領錢、退休，省得受氣；但偶看在一個月薪水5萬多的面子上，想辦法也要開心地做下去。更何況，偶還有個女兒要養。」

「女兒…… 唐大哥，你不是沒結婚嗎？」

「這說來話長啦！到村內坐下來吃碗麵，偶慢慢講給妳聽。」

「偶跟妳說喔，那個里港大橋過來，從中和、瀰力到土庫，就都是偶的投遞區域。」

唐健民口中的「村內」，指的是土庫村。

王秋旺，是唐健民在里港交的第一個，恐怕也是唯一的知心好友。比唐大哥年長5歲。他太太的名字叫做阮青雲，在產下一女後便難產過世；王秋旺為了紀念他的妻子，希望小孩的名字有個“雲”字；於是，取名“芷雲”。

芷，即白芷，植物名，多年生草本植物；根粗大、莖葉有細毛；夏天開白色小花，果實橢圓形。根可入藥；亦稱“闢芷”。古時用其葉子做香料。芷江：1、岸多芷草的江河。2、縣名。芷若：香草名，即白芷和杜若。白芷：植物名，又名川白芷，繖(ㄙㄢˇ)形科，當歸屬，多年生草本，莖中空，高約1.5公尺，葉互生，為2~3回羽狀複葉，小葉不規則分裂，鋸齒狀，夏季開花，複繖形花序頂生或腋生，著生多數白花，花瓣五枚，雄蕊五枚，雌蕊一枚，子房下位，果實圓扁形，根供藥用，分布於中國、韓國、日本及西伯利亞。

王秋旺獨自一人撫養幼女，雖有些行動不便，可是為人非常和善。

「郵差先生，我是王．秋．旺。」非常有力的自我介紹，也是唐健民對他的第一印象。

「王大哥是個好人，偶剛到里港時，因為沒有親人，也沒有認識的朋友，甚至還被居民誤會是賊；只有他願意相信偶，跳出來挺偶。」

「為什麼會被當成賊？」

「偶們送掛號，不是要叫名字，然後就會有人出來簽收；那時候就沒有經驗啊，剛出社會，笨笨的，直接走進屋內；後來人家家裡冷氣不見了，就被懷疑是小偷。」

「連冷氣都偷？」

「就是說啊，偶信都送不完了，哪有那個美國時間，去偷你家的冷氣？可是偶又剛好被裝的攝影機拍到，真的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這事情鬧得很大，附近的居民，大概來了上百人，包圍我們里港郵局。偶才走出去，就被扔了一身的雞蛋。」

「被蛋洗？」

「對，不只是偶，王大哥擋在偶前面，說他相信偶不是賊。他也被蛋襲擊。」

「那後來呢？」

「偷冷氣的人抓到啦，才還偶清白。」

「所以，你們就變成了很好的朋友。」

「嗯，每年過年、過節，王大哥都會約偶去他們家吃飯，他對偶就像是對待自己親人一樣。」

「他沒有其他親人嗎？」

「有個弟弟，不過兄弟兩人的感情不好，所以沒有住一起。」

「我也好想認識這位王先生。」

「沒有機會了啦，他已經過世十幾年了…… 啊，對了，這個週末就是王大哥的忌日…… 偶得打個電話給芷雲，提醒她這件事。」

里港郵局 (屏東26支)

在里港有兩間郵局，一間位於春林村中山南路40號，就是唐健民所待的里港郵局；另一間在三廍村三和路127-1號，為屏東27支局，為做區隔，一般稱「里港三和路郵局」。

三和路郵局，算是比較小的支局，並沒有配給郵務士；所以，相關的投遞工作，都是由里港郵局負責。

三廍村中的「廍」，是個很特別的字。在《說文解字》、《康熙字典》沒有收錄這個字，教育部重編的《國語詞典修訂版》也沒有，教育部《異體字典》也找不到；可是卻常在台灣的地名中看到；如雲林縣中西部的褒忠鄉境內的大廍村落。

大廍村落靠近嘉南平原濁水溪畔，村內大約有三、四百位居民，主要以農業為主。大廍村民稱自己的村子為大廍花鼓村，因為大廍最有名的陣頭就是「花鼓陣」，大廍村是台灣少數花鼓陣的發祥地之一。有個舊糖廍位於大廍村順天宮南邊。

「廍」，其實是個臺語用字。意指「搾甘蔗汁來熬蔗糖的地方(工廠)」，一般稱為「糖廍」或「蔗廍」。

清朝時期對台灣的經營不感興趣，所以台灣的糖業就發展出以私人經營或合夥形式的「糖廍文化」。糖廍裡以牛隻為動力帶動石磨榨蔗，雖然內部簡陋，但在當時都是頗具規模的「工廠」了 。廍是「房屋」，糖廍是製糖的工人做工的地方。

有少數地方稱為「草廍」，是因為這個地方大部分是草寮的緣故。

令人較意外的是，在《漢典》有收錄：廍， ㄅㄨˋ ， 菜廍，如台灣地名「廍子坑」。

唐大哥的投遞範圍，也包含一小部分的三廍村，如三廍卓腳(加)仔，也就是現稱的江南巷。

里港鄉有近40%之土地為河川地屬高屏溪流域，而荖濃溪介於玉山山脈東坡和中央山脈南段西坡之間，是高屏溪最大支流，下游灌流於屏東平原上，呈顯著的網狀流路，堆積作用甚盛，形成廣大的沖積扇。荖濃溪沖積扇主要是由礫石含沙或礫石含土沖積而成，其厚度厚達100公尺。此乃提供了砂石採取之最佳原料區，因高屏溪砂石品質優良，為建築業之最愛也是全省最大砂石來源之一，各項重大公程建設，所使用之砂石也大部分是從里港鄉運輸供應。因此里港鄉內砂石場林立，尤以近高屏溪流域土庫堤防沿岸之江南巷最多，砂石車來往頻繁，是非常危險的路段。

里港郵局的利耀宗經理對健民可說是知之甚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