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愛朗讀──陳繁齊《下雨的人》

他們相戀七年，在決定結婚日期後不久，他因為身體頻出狀況，入院做了檢查，才發現自己罹癌。歷經多次的化療，他變得虛弱憔悴，無法下床，有時連睜開雙眼都顯得吃力，喜愛書籍的他無法再展卷閱讀。

每日，她都會到醫院，風雨無阻，坐在病沿，為他朗讀。日間讀報，午間讀書。他因為虛弱而睡得早，每次睡前，她為他讀詩。

開啟Pad，一字一字，一句一句，緩慢地，溫柔地，如醞釀了幾個世紀的蜂蜜，只為一次潤口的甜。

她仍記得為他讀的第一首詩：

你沒有告知我居留的期限，而我

也不想提醒那些

關於情感的燜燃點

害怕我的亙長

會讓你顯得短暫

也害怕最後我們只能燃燒

卻無法變老

所以我同樣害怕直視牆上的日曆

不想用數字形狀我們的契合

牽扯上時間就讓人惶恐想到

倒數計時或是

我們繞了世界幾圈以後

終要按下暫停的碼錶

 ──〈請教導我你呼吸的方式〉

然而，時間未能按下暫停，兩個月後，他離開了。

他離開後，我曾問她：「妳仍繼續讀詩嗎？」

她頷首。

她深信世間萬物並不會消逝，只會轉化。她所愛的他並未離去，或許化成空氣，或許化成雲雨，或許化成花草，甚或化成塵埃，於是，她讀詩。

她或輕聲或寂靜地讀著，在朝九晚五的列車裡默讀，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默讀，在微涼的清晨時分默讀，在假日午後的斜陽裡默讀，在睡前的無邊思念的深夜裡默讀。

她讀詩只為給雲雨，給花草，給塵埃，給擦身而過的人，給日升月落，給斗轉星移，給四季嬗遞，給陽光，給月亮，給繁星，給清晨，給黃昏，給暗夜，給黎明。

給他。

他離開後，她懷抱著想念與愛生活著，於每一個慌忙無措或漫不經心的動憚之中，悄悄地釋放內心的情感，透過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讀唸，吐露內心的思念。她藉由讀唸的聲音描繪一個個透明的符號，隨著空氣，飄散流轉於這個世界。她期望所愛的他能看見她用聲音描繪的符號，看見她留給世界的聲音，聽見她內心深切的呼喚，穿越時間與空間的阻隔，不遠千里，覓得她，知道她仍是深愛他的。

這些日子以來，她所讀的皆是同一位詩人的詩。她說這位詩人的詩裡存有聲音，讀後總留有動人心魄的餘韻。

她讀的是詩裡的聲音，她朗讀「他」詩裡的朗讀。

「他」的詩，「他」的字與句，為每一位閱讀者，靜默地朗讀著。

「他」的詩為你朗讀。

「他」的詩朗讀著他為閱讀者所寫的字，朗讀他字裡的閱讀者的心，朗讀閱讀者的愛憎，朗讀閱讀者的寂寞與哀愁。

朗讀裡，眾弦俱寂，他是惟一的高音。

你準備好聆聽「他」的聲音了嗎？

「他」是陳繁齊。

（本文為陳繁齊《下雨的人》之推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