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小川洋子在描寫創作日常的散文中提到一段童年的故事。
當時她所居住的城市的小丘上有座動物園。某個週末,她與家人第一次造訪動物園時,一隻巨大的鱷魚引起了她全副的注意。鱷魚的體型對於年幼的她而言相當巨大,皮膚的紋路粗糙,長著許多肉刺,鱷魚的眼睛就像遠古時代的怪物一般睜睜望著她,然而,她並不感到害怕。
吸引她的原因是鱷魚所處的水槽,水槽太小了,長度也短,鱷魚在其中根本沒有活動的空間,只能從水面露出那一雙圓大的眼睛。
看過這隻鱷魚後,其他的動物再也無法吸引她的目光。
小川洋子如此寫著:「我感覺牠像是死了。牠在等待被埋葬,在此之前,牠被安置在這裡。」
她反覆地對自己訴說著這段話,因為她感覺與其生活在這麼狹窄又缺乏自由的水槽之中,鱷魚若死了也許是種解脫。她在離開動物園的回程中不斷地為鱷魚身處的環境尋找原因:是因為真正的水槽被清洗嗎?那是暫時的居所吧?只要忍耐一段時間,牠也可以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擁有恣意游動的生活吧?
回到家中後,鱷魚的模樣仍在她心中揮之不去。沐浴泡澡的時候,她將自己小小的身軀深深地沉入浴缸裡。睡前她喃喃地說著:「不要害怕,你很快就能回到很大很大的水槽了。」
爾後想起鱷魚時,她便讀著繪本裡的故事,對著不存在於她生活中,卻讓她念念不忘的鱷魚讀著繪本裡的故事,像是渴望透過故事與聲音安慰遠方的,被囚禁在小小水槽中的鱷魚。
她在文中寫著:「自此之後,我感覺自己不斷地在做著相同的事情,只是繪本的故事變成我所寫的小說。……我以這樣的狀態不停地書寫著,像是對著不懂語言的動物,說故事給牠們聽。」
溫如生這部作品使我想起了這個故事。
故事的意義是什麼呢?書寫的目的又是什麼?
也許每一個故事的存在,皆是為了安慰那些未知的,被囚禁在小小的卻無法擺脫的禁錮之中的動物們。
那些動物生活於世界各處:一隻翩然的蝴蝶飛舞於校園裡;一隻慵懶疲憊的河馬搭著捷運在前往公司的途中;一隻年輕力壯的花豹闖過紅燈,奔馳在繁忙的街道;一隻飛鳥翱翔在巨大的建築物海洋,只為了再次遇見曾在人海匆匆遇見過的一尾海豚;一隻花貓在昏黃的街燈下等待有人領她回家。
我們每個人都是生活在世界各處的動物,有著自己的秘密,有著自己的語言,在心中建築著秘密與語言的家園,渴望某一日,有人能聽懂我們的話語,讓我們交付秘密,使兩個原本獨自存在的故事與語言得以貫穿相連,織成一片新的地域。
溫如生的這部小說像是一片廣袤的大陸,容納著許多動物的秘密與語言,是動物與動物之間的橋樑,是故事與故事接連之前的過渡,她把那些不為他者所懂得的秘密與語言,逐一翻譯寫下,她像是在對某個閱讀這些故事的人訴說:我聽得懂你所說的話語,我懂得你的秘密。
如同小川洋子所寫的:「對著不懂語言的動物,說故事給牠們聽。」
(本文為溫如生《來生別哭》之推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