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東野圭吾的作品時,總想起物理學大師費曼曾寫過的一段與魔術師交手的故事。
二十世紀中期電視開始走進大眾生活時,一位魔術師蓋勒(Uri Geller)以「讀心術」超能力風靡歐美,他經常於電視節目中表演藉各種方式猜透現場觀眾的心思,然而,真正令他聲名大噪的是他能夠施展超能力,輕易地將湯匙彎曲。
當時總能在電視螢幕上看到蓋勒,他向觀眾展示一根金屬製的堅硬湯匙,以手指輕撫並來回摩挲,在觀眾尚未意會過來時,他便將湯匙給彎曲了,接著他將湯匙交給一旁的主持人或現場觀眾,讓他們反覆檢查被弄彎的湯匙。這項魔術表演在現今看來是極為普遍且尋常的,但在當時卻引發眾人的關注。除了讀心術、彎曲湯匙外,蓋勒還能讓馬鈴薯瞬間發芽,遙控距離數千公里外的人,甚至找到消失多年的潛艇等。
蓋勒的表演不僅讓廣大民眾深感崇拜,也引起了科學界的好奇。當時費曼的好友,英國物理學家大衛.波姆(David Bohm)便研究了蓋勒是如何辦到的,甚至與費曼討論過這些事件,費曼也不止一次表示若有機會,他想見見蓋勒本人。一次偶然的機緣,費曼接到了蓋勒的來電,蓋勒表示自己正在好萊塢的飯店裡,費曼可以到飯店見他。
費曼的友人準備了一個測試盒交給他,裡面裝著比湯匙更容易彎曲的金屬物品。費曼帶著這個測試盒與自己熱愛魔術表演的孩子,由兩位友人陪同來到了飯店。在飯店房間裡,蓋勒顯得十分忙碌,不斷地接聽電話,他在兩通電話之間與費曼一群人抽空說明:「我也不明白自己的能力從何而來,可能是來自外太空,也因為如此,這些能力有時候會出現,有時則沒有。」待到空檔時,他才稍稍坐了下來,但他並沒有打開費曼交給他的測試盒,也未立刻表演彎曲湯匙的魔術。蓋勒給了他們紙與筆,要求他們作畫,表示他可以猜中他們畫了什麼。然而,讀心術很快被費曼拆解了:於他們作畫時,蓋勒會看著他們作畫的鉛筆尾端是如何運行的,透過運行的軌跡,他先是試探性地猜測是某某物嗎?若作畫者露出一點興奮的跡象,他就能繼續猜下去,直到答案出現為止。讀心術表演對費曼一群人並不起作用,因為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決定採取「面無表情」的策略,無法猜中答案的蓋勒只好推諉說:「我的能力暫時還沒到來。」他拿起一旁的鑰匙,表示自己暫時沒有動力(Power),隨後又接了幾通電話,接著像靈光一閃般地說:「啊,我的能力通常在水中比較容易發生,不如讓我們到浴室去試試?」四人隨著蓋勒走進浴室,蓋勒將鑰匙放在水龍頭下並扭開水龍頭,四人圍在蓋勒四周,但魔術並沒有發生,鑰匙並沒有在水下發生彎曲。
這個故事於後來引起雙方支持者不同的看法。支持蓋勒的人認為蓋勒當時狀況不佳,超能力在那一刻沒有到達他的體內,亦有人說魔術師需要萬全的準備,當時蓋勒並沒有做好表演魔術的準備;支持費曼的人則認為,蓋勒不過是個騙子,魔術不過只是一種技法(trick),蓋勒施展的則是騙術,費曼不該相信這世上有魔術。關於這起事件,費曼則如此地寫道:「我明白自己足夠聰明去知道自己是否被愚弄。」
無獨有偶地,被稱為「物理學魔術師」的費曼也曾讓物品在水中發生彎曲。一九八六年時,美國挑戰者號太空梭發生意外性爆炸,總統雷根找來費曼參與事故調查。在聽證會的電視轉播裡,費曼拿出一個O型橡皮圈放入冰水中,隨後再取出,並以手指輕輕扭轉橡皮圈,而橡皮圈無法如往常般迅速恢復原貌,以此證明O型環無法在冰點下立刻復原,他藉此說明太空梭爆炸應該與此有關。費曼最後在官方報告裡加了一段附錄,寫下這句名言:「成功的科技需要依據事實而非公共關係,畢竟大自然是無法愚弄的。」*
曾與從事魔術研究的朋友談及這兩段故事,他認為蓋勒的那場表演準備不足,而且沒有帶給觀眾所渴望的驚喜,並且如此說著:「魔術的演繹來自於兩者:一者是來自於徹底遮蓋讓觀眾知的可能,另一者是將知的全貌顯露給觀眾,魔術最動人的地方就是秘密,有的人擅長徹底掩蓋真相,有的人擅長用顯露來掩蓋真相,觀看表演的人會說這是一種『技巧』,也可能認為這是『謊言』,但無論是哪一種人,他們多多少少都對魔術感到好奇,這就像人都喜歡推理一樣,因為人都喜歡秘密,特別是別人的秘密,而且只要是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人會用自己已知的技巧去猜想魔術的技法,就像人會用自己隱藏秘密的方式去揣測別人是如何隱藏秘密的,魔術其實是秘密的公開展演。」
關於魔術,他又如此談到:「你要破解魔術,不能看魔術師給了什麼,而是要看他不給的部分,就像你要理解一個人,不能聽他說了多少實話,甚至要避免去聽他說多少的實話,而是盡可能搜集他說過的謊言,謊言裡面藏著的是他想要躲避的東西,那是人的弱點,是人不敢面對的真正的自己。人都是帶著秘密活著的,秘密才是真相,如果每件事情都有表裡,謊言是秘密的表,秘密是謊言的裡。有一件事情很有趣,雖然多數人都說自己不喜歡謊言,但卻沒有一個人不喜歡秘密,最好的魔術表演運用的是秘密,而不是謊言,精湛的魔術表演裡都還有一層無法公開的未知,就如同秘密裡總藏著一層無法公開的未知。」
「那一層無法公開的未知什麼?」
「人性。」
過後每每讀推理小說時總會想起與朋友的那段談話,推理文學本質上或否亦是一場魔術的演繹?
推理文學的有趣性並不僅是跟隨劇情的進展,逐一推敲擊破劇中的詭計,而是隨著詭計的延展,隨著角色或真或假的辯詞,閱讀者於自己的心中架構出形貌氛圍,當你疑心猜想著某人是兇手的同時,也意味著你採信了某些角色的證詞,或者對其投以憐憫,這些過程都顯示著閱讀者的內在經緯,一張寫作者織就的故事之網,先是網住讀者,讀者又悄然從中掙脫,逐一抽絲,將絲線又一次織就一張獨屬自己的意念之網。
要如何使觀眾陷入「技巧」與「謊言」的爭鬥,並且用自己已知的技巧去猜想魔術的技法?要如何使讀者陷入故事之網,用自己隱藏秘密的方式去揣想角色是如何隱藏秘密,並且從中織出屬於自己的意念之網?
「技巧」與「謊言」的差異是什麼?「秘密」與「真相」何者才是最重要的?
什麼才是精湛的「魔術」表演?
於諾蘭的電影《頂尖對決》裡,第一幕如此訴說著:「你在仔細看嗎?每一場魔術表演都有三個步驟。第一個步驟是以虛代實(The Pledge):魔術師秀出一樣真實的東西,一副牌、一隻鳥或一個人,讓你看這樣東西,讓你檢視它,看它的確是真的,再正常不過,但其中必定有假;第二步則是偷天換日(The Turn),魔術師利用這再正常不過的東西,做出令人嘆為觀止的表演,此時,你很想找出秘訣,但是絕對找不到,因為你並沒有真正在看,你並不是真正想知道真相,你想要被欺騙,但此刻的你仍不會鼓掌,因為僅僅將東西變不見是不夠的,你還必須將它再變回來。因此所有魔術都必須有第三個步驟,也是最困難的部分,我們稱之為化腐朽為神奇(The Prestige)。」
東野圭吾的作品經常逐一建構這三個步驟:從「以虛代實」開啟,他展現一起事件、一個人或一種物,讓讀者看著他們,檢視他們的過往,而這些人事物往往再正常不過,可你知道當中必定存在虛假,當你仍未有所意會時,他又立刻給你另一個驚喜,悄悄地「偷天換日」,將這再正常不過的人事物於故事裡做出置換,使你陷入故事的迷宮之中,於是你更為好奇或慌張了,想從中找到出口,你四處探尋卻陷入更深的迷途,因為你想要被他欺騙,然而,在故事還不到尾聲之前,你不會給予最完美的驚嘆與掌聲。
但魔術的動人之處不在於前面二者,不是以虛代實,亦不是偷天換日,魔術表演真正重要的不是技法的高超卓絕,而是整場表演的鋪陳,鋪陳不能單靠魔術師,而必須倚賴觀眾,觀眾要對魔術抱持猜疑,接著走進表演的迷宮裡,魔術師所做的是鋪出一條道路,觸發觀眾的內裡,令觀眾走進自己的好奇與疑惑之中,走進人性軌跡之中,將一切「化腐朽為神奇」。
真正令魔術化腐朽為神奇的是觀眾自身,然則,於此之前,必須有精湛的魔術師領你走進這一段道路。
東野圭吾經常建構出這樣的道路,寫下劇情中抽絲剝繭的過程,引領讀者走入其中,然而推理故事所探究的往往不僅是謊言或秘密,亦不純粹談論真相,重要的是讓觀眾走進自我的意識之網。最終的最終,故事所要揭曉的並不只是兇手或真相,而是揭曉閱讀者的內在經緯,揭曉閱讀者於閱讀進程中展現的自我,最重要也最關鍵的,每個人在閱讀過程中於自我心中部分碎片的逐一拼湊,緩緩現形的人性本貌,使故事化腐朽為神奇的是閱讀者自己。
於是,故事總會回到最初,理解謊言與秘密的互為表裡,理解一段故事的曲折,理解一個人,最終所要的理解不是他者,而是自身,東野圭吾總在故事裡寫下此般的光潔鏡面,使閱讀者從中看見自我。
什麼是真正的自我?
東野圭吾於書中給了這樣的答案:「稍安勿躁,表演時間一到,謎底自然就會揭曉。」
*引自科學人雜誌〈科學魔術師-費曼〉,高文芳
(本文為東野圭吾新作《迷宮裡的魔術師》之導讀,寫於2020/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