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中間!」一馬當先往前衝刺,莫葉幾個側身便接連避開管理者手下的魔法師們襲來的魔彈。他輕巧地闖到能看見側殿門口後,筆直地朝目的地趕路──深知索羅的擅自行動肯定有什麼意義,護主心切的騎士連劍都沒揮幾下,便選擇將阻擋他們的魔法師交給掩護他們前進的盟友。
與得到授權准許進入的索羅不同──無論是自己還是校長、或者是其他盟友,此刻大家在做的是淺顯易見的入侵、是一但踏上就無法回頭的反叛之罪。事實成立的此刻,理由已經不再重要,唯一需要記住的,只剩下要將擋在前方的障礙全數排除。
踏入側殿內的長廊,室內其中兩個角落都有往上的樓梯,廊道兩側也各有一層樓高的彩繪玻璃落地窗、外頭還有陽光直射進來照明形成美景,卻是越往內氛圍就越讓人不舒服。漸次增強的壓迫感令他只想盡快與索羅會合好找出皇麒,接著終止儀式然後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眼角餘光忽地瞥見什麼,莫葉反射性扭身避開,地面留下的數道焦痕證實他差一點就被偷襲成功。
雖說沒有看見對方的身影,但這種攻擊呈現出的精確程度與形狀都是見過的。其源頭正是來自有過數面之緣的鍊金術師──「是你吧,凱尼!你把索羅帶去哪了!」
對手的能力是影子,也就是說,長廊上因為陽光照射而拖的老長且深沈的影子,這些陰暗處對敵人有利──但,並不是只有陰影很多這麼簡單。這裡能感受到的事物,跟在地面上戰鬥時能感覺到的不一樣。即使對手使用的鍊金術跟攻擊方式沒有變,卻比在地面時更加刁鑽跟不好察覺……不言而明的地利之便,說明一直以來盤據著這裡的管理者們,肯定早就做足了各種準備。
聽聞叫喚的凱尼悠悠從影子當中現身,神情是一臉不耐。「沒教養的東西,要請教別人頭還抬這麼高?」
「妄自踐踏他人的傢伙好意思談什麼教養!」絲毫不畏懼凱尼的氣勢,莫葉不加思索便開口還擊。
似是沒有料到會被反駁,凱尼的神情因憤怒而漲紅,瞠目瞪視莫葉的模樣咬牙切齒。「區區劣種生物居然敢還嘴……」他一掌拍上其中一處牆面,眾多魔法師立即從影子當中紛紛現身,包圍住隻身一人的莫葉。「定要讓你給俺付出代價!」
瞥了眼從影子裡冒出來助陣的敵人們,莫葉冷冷地哼笑出聲。每一次、每一次遇到他時總是這個樣子──「沒有人陪你就不敢打嗎?孬種。」對自己沒有客氣過、還是狠狠傷害過索羅、甚至動手帶走他的混蛋,現在還擋在自己面前,已經沒有繼續忍耐的必要。冷眼瞪視只有人數有優勢時才敢大搖大擺站出來的鍊金術師,莫葉提起劍尖。就算前一次沒有了結掉他,在這裡也……
「莫葉大人!」
劍拔弩張之際,追在後面趕來的是姆拉特、娜塔莉亞、安蒂妮與厄里爾一族。接在姆拉特這聲呼喚之後,娜塔莉亞跟著開口:「這裡請交給我!索羅大人就拜託姆拉特跟您了──我隨後就會趕上。」
與凱尼同樣是以影子為媒介施展魔法與鍊金術的娜塔莉亞,毫無懼色地舉起魔杖。姆拉特見狀便與布利斯相視一眼──得到暗示,布利斯亦低聲差遣數名厄里爾的戰士們留下。「我們會跟她一起。」
本來還想著既然被阻擋在這,乾脆親手殺掉曾經扭斷索羅右手的鍊金術師,卻在校長的提醒與助拳下意識到自己不該停留在此,莫葉的凜然視線向校長與留下的厄里爾族人投去的是為感激。「拜託你們了。」沒錯,此刻更重要的是找出不知道走到哪裡的索羅。要是他已經落入史旦手上,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他在凱尼下令與發動鍊金術掀起腳下地板之際縱身躍起、蹬上牆面輕巧地避開被他拖進戰場,隨後找到縫隙帶領姆拉特等人向前闖去。
◇◇◇
美不勝收的庭園,是小時候的自己想放鬆時最喜歡去的地方、也是第一次與史旦相遇的地點。這裡曾是幼年最期待來玩的庭園、也是被剝奪真名遭到驅逐時在天上最後看見的景色。充滿了回憶、湧上心頭的諸多複雜情緒,都在息的低語之中消失殆盡。
打從「門」一敞開,迎面而來的息之洪流就告訴了自己這件事──大地上遍尋不著的盧文涅特就在這裡。
他的息毫不停歇地重複傾吐著相同的語句、連綿不斷地延續著同樣的意志。索羅相當清楚,盧文涅特就在其中一個側殿大廳的出入口等著──他的身體可說已經虛弱得寸步難行。為了直視當年的遺憾、也為了讓盧文涅特停下腳步,索羅選定了盧文涅特所在的廊道,暫時將與莫葉的約定擱下,獨自一人走進側殿、步向連接著大廳出入口的長廊盡頭。
剛走到廊底,索羅便瞧見入口處站著相當陌生的身影。
低垂著臉的人身形看上去頗高大,卻只罩著單薄的布衣,衣服不僅多處磨得破爛脫線、還沾著大片血漬跟髒污。過份不合身的衣服只能勉強遮蔽高䠷身影的隱私部位跟部分四肢,早已沒有禦寒的功能。
佇立在那裡的人蓬頭垢面、髮絲散亂,顯然已經很久沒有好好打理過儀容,僅能從部分還沒有髒污跟血痕染上的髮絲判斷出是他原是金髮。其裸露在外的四肢有諸多難以想像是怎麼造成的可怕傷疤,其中更是有正在滲血的傷痕,一看便知道他不久前才嚴實地挨了一頓刑。那些積年累月留下的可怖疤痕,早已讓盧文涅特失去過往的英挺風采,判若二人。
這是何等悲慘、又何等讓人內心充滿不忍的一幕……
「索羅!」終於從後方追上主人的腳步,莫葉一眼就看見熟悉的瘦小身影,那正是不知何時已經解除了擬態、變回一頭銀髮的誓約主人。在索羅前方擋住側殿門口的對手看上去比自己高,他手中還握著一把劍。雖然他的狀況很糟糕、還帶著明顯的敵意,可是──「那是誰?他身上有妖精的氣息……」
或許是因為盤據在心底的哀傷過於鮮明,以致於身後響起呼喚聲時,索羅險些以為那也是息的聲音。他回過頭,異色雙眸剛見到莫葉與姆拉特等人,還沒說些什麼,莫葉的第二句提問已然落下。
是啊,認不出來也是無可厚非的。無論是誰,恐怕都難以一眼就看出如此落魄的對手正是曾叱咤風雲、馳騁大地、被譽為大地最強戰士的穆迦罕一族族長──「盧文涅特。」
「當年背叛你的就是那傢伙嗎!」很快便反應過來,面對舉劍對著索羅的盧文涅特,莫葉毫不遲疑地持劍上前與其對峙,堅決的守護之意一目了然。
「莫葉……」戒備著對手的騎士,無論何時都是專注在要如何從各種狀況之中守護好自己。雖然讓人無比感激,此刻卻不得不先婉拒這份好意。清楚知道必須直視自己親手造成的後果,索羅主動往前一步、輕按上準備與其戰鬥的莫葉手背,示意他冷靜。
意識到索羅的行動,莫葉也只能先按捺住敵意,壓低劍尖放鬆些許警戒;確實,事前索羅就有交代過,要是遇到盧文涅特的話,他想先保留空間跟對方好好聊聊。而且還說了,任何人都請不要出手干涉。
「盧文涅特。」與方才介紹時的語調不同,正面面對、呼喚對方的索羅聲音溫和而冷靜,彷彿他倆昨日才剛分別。聽聞叫喚的對手抬起了環有象徵罪犯的黑色頭帶、以及滿佈各種傷痕的臉──近乎毀容等級的破相慘狀,讓本來眼神就足夠令人生畏的他更讓人不敢靠近。
「你會殺了入侵者嗎?」依照自己對管理者們的了解,索羅明白,他肯定是被這麼命令的。
「嗯。」儘管只以最低限度的回應成立對話,盧文涅特的神情依舊堅毅得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
「如果,我想帶著大家一起通過這裡──那麼,我也會成為你必須排除的『入侵者』,對嗎?」雖然史旦同意接見,條件卻是要獨自前往;這意味著,當索羅不再是「獨自一人」時,就會成為必須殺死的對象。
「嗯。」沒有多餘的回答,握著劍的盧文涅特似是鐵了心要在這裡阻攔來者。
「是嗎……那麼,我就是入侵者之一了,盧文涅特。但是,我有些話一直想說,卻沒有機會告訴你……」揚起有些苦澀的笑容,與盧文涅特記憶中相同的銀髮魔法師,就連意志與立場都未曾改變──「那個時候,我曾對它們承諾過,在事情結束後,才會以感謝代替弔唁……然而,當時的我沒有能力解釋清楚導致讓你走到這裡、承受了這麼多不為人知,是我的錯……對不起。」
不僅與他分別、在他失蹤後也一直沒能找到盧文涅特的蹤跡,即使現在是敵對的立場,曾經做錯的事情、無論對方是否願意原諒自己,必須當面道歉的話也有好好傳達的義務。雖然事實已經成立,再怎麼愧疚難過或是道歉也早就太遲了,但正是因為這段青澀的過往只有他們兩個才懂,才更需要清楚明白地說出來。抱持這樣的想法,索羅上前一步,輕輕舉起手。
「但是,現在的我還是想通過這裡。」
專心注視索羅舉起手,捏緊劍的敵人知道那是他發動魔法的信號。於是他稍稍伏低重心,提起另一手一起握上劍柄,兩手舉劍的模樣蓄勢待發。
銀髮魔法師知道盧文涅特的身上有著無數受到折磨的痕跡。並且,也知道他是為了什麼而落入這般境地──就連被命令來擊敗入侵者的現在,身為囚犯的他也被下了不允許使用魔法的禁錮魔法──這無疑是在叫他去死。就算是對手,條件也實在是太過不公平跟惡劣了。
施術完後,索羅安靜地放下手,神色也和緩了許多。「我已經替你止了血、也解開禁用魔法──現在,你可以用魔法了。」一面敘述自己做了什麼,索羅輕輕點頭。「想要阻攔我們前進的話,我會闖過去的。」
意識到索羅即使與自己立場相對卻仍給出了最大限度的尊重跟溫柔,盧文涅特略略伏低紫色雙眸似是無言地道謝,隨即高舉起劍,反手一轉劍鋒就以猛烈氣勢將劍捅進自己腹部──
「盧文涅特!」目視鮮血自盧文涅特口中咳吐出來,索羅尖叫著衝向盧文涅特。很快,他的腹部也開始流出殷紅,因脫力而半跪下身的青年卻是意志堅定、緊握著劍的手沒有放開不說,甚至還扭動手腕拖曳刀鋒往側邊割,似是要切出更深的傷痕──「快住手!」
沒有多餘的時間可容思考,跑上前的索羅伸手按上緊握著劍的那雙手,焦急地想要拉開。「你會死的!」
「不才……無顏面對……」彷彿沒有聽見索羅的警告,一心想完成這件事的青年,只是執拗地持續緊握劍柄。「殺了、我……」
「才沒有那回事!」一面反駁越發虛弱的盧文涅特、索羅一面施術替他止血、亦搭著盧文涅特的手試圖阻止他繼續深度自殘──他是清楚的,盧文涅特的息,無論何時都在重複著的那句話──「會有那樣的結果是因為領導者的無能!是我的錯!所以,不要再說對不起了……」顫抖著道出所想,索羅拼命忍耐住哽咽。「盧文涅特……」
廊道上一路走來,天上的息透露了非常多的事。眼前的人,在過去十年之間一直沒有回到家鄉,而是在這裡受著難以想像的酷刑。史旦他們會留他活口,也只是為了要讓他看看這個世界遭受毀滅時的樣子──當初他們勸降時所用的籌碼,以另一種意義而言,確實會讓戰爭停止。
而那些酷刑光是想像就令人頭皮發麻。無論是用魔法或是用兵器的刑罰、又或者是管理者、煉金術師或魔法師他們想到的新招式,也會拿他先做人體實驗。不僅如此,天上的人還會利用他的身分跟名義去挑起各種戰爭……記載於課本的歷史與『傳說的英雄』,不過是為了把盧文涅特塑造成一個明確的代罪羔羊而已。那些泯滅人性的對待、不見天日的陰暗深牢、也都只是想逼他出賣過往的盟友跟同伴,尤其是自己。
然而他無論在什麼痛苦或難以忍受的刑罰中,都沒有向施虐者們透露過任何情報。甚至因拒絕配合而被視為有反叛之意,還被剝奪姓氏、差一點就要發瘋──就算是這樣的情形下,他依然不斷重複著「對不起」──即使他根本無從得知到底能不能傳達到,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在心底無聲道歉──已經夠了。
他身上的敵意、不願再多說的態度,除了因為過分的折磨已經瀕臨極限以外,敵意也是因為他對他自己當年的那個愚蠢決定──收緊抓著盧文涅特手背的力道,索羅用魔法將那把劍化為光點、非常乾脆地將之昇華。
「對不起,是我來晚了……」即使這麼做或許只是在污辱那份求死意志的堅決,索羅依然認為無論如何他不該在這裡迎來終點。因為被人類誆騙而淪落至此、輕易地害眾多族人跟盟友們陷入絕境,這些事情肯定也不是盧文涅特的原意──他怎麼可能會預知道那份無奈之下的權衡之計,會造成這麼嚴重的後果?明明避免掉這些悲劇是身為領導的自己的責任,懲罰卻是由他承擔──僅憑這點,歷史課本上,既得利益者所給予的諷刺之稱「傳說的英雄」,在自己看來便已非單純的稱呼而已。
「大……人……」嘶啞嗓音道出闊別多時的喚聲,盧文涅特悶咳了一聲,再次溢出唇畔的血絲說明了他的身體每況愈下。
「別說話,盧文涅特。」也不怕被血漬或是污垢弄髒,索羅一面支撐著比自己高壯許多的青年,一面試圖再次發動魔法替他進行簡單的治療──
「活下去,盧文涅特。」終於理解那微妙的敵意是怎麼回事,莫葉不由分說地上前幫忙攙扶。即使歷史課本上提過,莫魯族被殲滅是因為盧文涅特告密揭發,但是早就知道對手是何等惡劣的人類,莫葉並沒有輕易相信課本上的註釋。「既然痛恨自己犯下的錯誤──活著見證接下來的這一切,就是你最起碼的義務。」
「沒錯,你還不能在這裡死去。」而前來攙扶另一側的是布利斯。同樣是年紀輕輕就被推為族長的自己,早已從盧文涅特的身上學習過如何趨吉避凶、完整帶領族人們活下來。作為一個族長,布利斯可以說是看著傳說的英雄的背影成長的。對沒有經驗的自己而言,盧文涅特的地位就像是自己的另一個父親。而且,看他做過什麼選擇,也大致猜得到那些遊說他的人類恐怕早已將他殺死。沒想到還能看見他這樣堅毅地活下來,無論理由是什麼都讓人敬佩。然而──在大地上無論是人類或是妖精,風俗民情幾乎都是一面倒的痛恨著盧文涅特。
一切都是因為他當年的投降,造成了後續難以估計的傷亡。
而眼前虛弱得彷彿隨時會失去性命的盧文涅特,將這一切錯誤連同怨恨以超乎常人想像的方式扛下,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也持續守護著原則──用看的就能夠明白,這人是名符其實的英雄。
「你們……」莫魯一族那讓人熟悉的紅色額帶、以及與莫魯族少年氣質相仿的年輕的妖精,讓盧文涅特大致猜到了他們的身分。他倆投來的鼓勵,彷彿什麼都不懂,卻也像是什麼都知道──在索羅的治療之中,被過分折磨的身軀為了能夠好好休養,形成睏意向英雄襲去。
「布利斯。」注意到這份變化,索羅看向布利斯的金綠眼眸之中帶著懇切。「請找人帶他離開這裡,回到地面好好休息。」
「那是我的榮幸。」一口答應下來,布利斯露出微笑。無論是來自索羅的請託,還是因為能夠攙著傳說的英雄走一段,都讓布利斯對此樂意之至。要是交給其他人,難免盧文涅特不會被挾怨報復;於是布利斯吩咐了一直隨侍在側,總是嚷嚷著他是少主的梅紅眼少女,少女一聽少主會一起攙扶盧文涅特回到門邊,也興奮且爽快地答應了。
在索羅用魔法憑空織出一件符合盧文涅特身形的米色長袍讓他穿上後,梅紅眼的少女這才跟著她的少主與其他幾個族人依照指示,攙著以意志支撐著精神的盧文涅特,隨他以不穩的步伐朝來時路返回。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