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獲刊皇冠雜誌,以下內容是未經編輯調修的原始版本。
【上篇】
「妳需要一點改變,」她的朋友喝著酒,「燙個頭髮,染個顏色,買亮一點顏色的衣服,或是去學個什麼才藝都好。」
萬年黑直髮,衣櫃不是藍色就是黑色的衣物,無趣如她,生活自然也是一成不變。
「妳看,」她的食指指向電視上表演的歌手,「站在人前,受別人矚目,讓人看到妳身上的特點。這是妳人生下一個課題。」她的朋友熟練地洗著塔羅牌,再次翻出下一張,「是權杖一。這是一個新的開始,找到妳的熱情,去執行它。」
她看向歌手、吉他手、BASS手後方的陰暗處,一個身著白襯衫的鼓手正俐落地敲擊出密集的鼓點,她點著頭跟著動次大次的節奏。這是她的習慣,她總喜歡看向陰暗的角落,看到別人沒看到的東西。
***
教室的門打開,他走進,親切,「妳好。」
「老師好。」
「之前有學過鼓嗎?或是其他樂器?」他在她身後的椅子坐下。
「沒有,我只有小學的時候碰過直笛。」
「那怎麼會想來學鼓?」
「想學點才藝,覺得打鼓……好像滿紓壓的,又滿帥的。」
她的老師是個很有魅力、說話又有磁性的獨立樂團鼓手,這當然是她在下課後查詢到的資料。臉書粉專上的他看起來頗高冷,實際相處起來卻很親切。
他抓住她的手,調整她揮棒的角度,「手背朝上。」他扶著她的頭看向正前方鼓架,「不要一直盯著鼓譜,先穩穩地打好第一小節的節奏。然後,」他扶著她的肩,「上身前傾,不要往後。」
她緊張地揮著鼓棒,跟著節拍器,小聲念著譜。
***
她燃起對打鼓的興趣。膚淺地說,他的外型確實不錯,他一眼就對他產生好感;此外,他上課的問候、教學上的肢體碰觸也讓她怦然心動。
她相信只要自己把鼓打好,他就可以看到她的進步、他就會肯定她。
她漸漸增加自己的練習時間,看了很多練鼓的影片、教學書籍。
每次她上課前總是充滿期待,期待他看到她的變化和成長、期待他們有不同的對話,或許有其他更不同於師生的進展。
***
她燙了冷棕色的大波浪,期待地坐在鼓椅上。
他這次晚了五分鐘進教室,但是,他一如既往親切地問候,甚至沒有發現她髮型上的異動。每周一次的課程,每次一小時,他仍維持一貫對學生的親切,一切都沒有太大的變化。
每次的下課後她被失落的情緒填滿:一切和她想的都不一樣……她懷疑這只是老師他對教學的熱情,一切都只是自己自作多情的投射,或是她還不夠努力,她還沒有進步到可以讓老師發現。
於是她又更勤練習,她聽了老師樂團的歌、聽他喜歡的音樂,她看了他樂團的MV,留意他和女主唱的互動,甚至擔心起他其它的女學生,她又跑去算了塔羅,每次在她朋友的占卜中她總是得到不同的答案。她不斷地要透過牌卡相信老師對她是有感覺的。
「對他而言,妳確實有些特別。」她的朋友翻出一張戰車的逆位,「可是現階段,他是不會有行動的,他仍然需要觀察妳。」矛盾的是,才隔幾天,她又需要牌卡告訴她:這個老師很會搞曖昧、不值得相信,要放下這段關係,停下這個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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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節拍器不斷加速,她的手速漸漸增加,種種相處的片段和她加諸的幻想穿插在她打擊出來密集的鼓點間……
霎時,鼓棒硬聲落地,她的左手腕猛然刺痛,練習室僅剩節拍器答答答的聲響。
「妳這個旋轉肌拉傷,手背、手腕,還有左臂都要復健」醫生按著她的肌腱,「這都緊的,要把它慢慢拉開…」
她忍了一個晚上的痠痛,手背蔓延到後背,她才意識到傷勢的嚴重。她吃了止痛藥後得以入睡,「那我可以繼續打鼓嗎?」
「手還沒好,妳去打鼓是要讓手一直受傷,越弄越糟嗎?」
她告訴自己只要再一個月,努力復健,忍受著電療、雷射、熱敷後的痠痛,只要可以回到那個鼓室。她把復健紀錄當作兌換禮品的集點卡般使用,每一格都是她的歸心似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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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這要再半個月看看,繼續復健。」
「可是,醫生你上次不是說一個月就會好?」
「它還是緊的啊,」醫生輕輕一按她的左臂旋轉肌,她痛得眉頭一皺,「妳是不是又去偷打鼓?不然一個月應該會好啊。」
她的確在家偷偷打著打點板。她想讓手趕快好,也不想讓手變得遲鈍。她想要趕快回到那個教室,她要讓老師看到這段時間她仍然很努力地練習,她要像他一樣成為打鼓很強、在台上充滿魅力的人,她想要成為可以讓他看得上眼、甚至可以和他匹配的人……
從60BPM……80BPM……100BPM……120BPM……140BPM,她可以打出那個速度,她可以追上這個人。
***
「真正的愛情,是不需要妳過度努力的。」她的朋友翻著無數張不知何義的牌卡,「努力地去表現,努力地去滿足他的期待……努力去證明……」
她緊握著她再次復發的手傷,這個月勤跑復健中心,除了電療、雷射、熱敷……還有貼了無數的貼布,但是傷勢不見好轉,復健的期程已經拉長到三個月。
連宇宙都在告訴她:妳不是打鼓的料,這個人也不會愛上妳。
***
那晚,她在夢裡和老師相見了。
她是多麼期待可以再見到老師。
「老師,你知道嗎?我之前覺得自己可以變成鼓后。」
他噗哧一笑,「怎麼可能,就憑妳。」
她愣愣地看著眼前對她訕笑的男人,他不是她以往幻想中溫柔的老師嗎?那個一直在課堂上鼓勵她的老師?她當然是開玩笑的呀,但是這怎麼可以這麼荒謬,尤其是他在她面前取笑她…
***
「好,我放棄…」
她把鼓棒、鼓譜收進紙箱中,頹然地吃著泡麵,看著浮誇的喜劇片,度過本該在復健中心的假日午後。那是她還沒有打鼓前的平庸午後,一切都沒有改變,歸零。
她放棄復健,放棄打鼓,放棄愛情。
無數個一成不變的周末,她的手恢復原本的健康但笨拙,棕色捲髮也再次被黑髮覆蓋,她的世界依舊黯淡無光。
那天,昏暗的房間內,手機畫面亮起。
「欸,我記得妳不是會打鼓嗎?我要組個樂團,需要鼓手,來嗎?」
「早就忘記怎麼打了。」她淡然地婉拒朋友的邀約,甚至有點自嘲。
「打得爛也沒關係啊,我記得妳之前練得很勤啊,不是很喜歡打鼓嗎?」
她瞄向角落覆蓋一層灰塵的紙箱,她可以想見裏頭的鼓棒可能已因潮濕而發霉。她起身,走向紙箱。
(下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