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手(下篇)

【下篇】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個錯誤。從他高中愛上重金屬後，他開始學鼓，和朋友組了樂團，中間樂手來來去去，樂團解散後他又找了幾個朋友組了新樂團，好不容易樂團撐了幾年，終於有一批聽眾、粉絲跟著他們。

他在熙來攘往的街區上和團員表演，路人冷漠地走過，有興致的也只停留了一兩分鐘便走開。他知道獨立樂團多難經營，多燒錢、多花時間，但是這是他生活的熱情，他無法把鼓棒丟了就去做別的更賺錢的工作。

他曾經接了幾個案子幫人演奏，後來又當了社團老師、音樂教室老師，生活終於穩定下來。

不得志的獨立樂團多的是，大家在這個產業中載浮載沉，靠著熱情堅持下來。不論他們的歌在排行榜上是否出現，這是他的寄託、他的夢想，和朋友們一起寫歌、寫譜，和樂迷搖頭晃腦，度過寂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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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新學生來了，沒學過音樂，女生。」

「我不是說我不接女生嗎？」

「沒辦法，她只有這個時間可以。」櫃台小姐聳肩。

「又一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學鼓的人，放心，她很快就會放棄的。」他身旁的吉他老師挑眉，「她們只是來玩，來打鼓紓壓的。」

對啊，他們怎麼會知道音樂這條路是要長期耕耘，技藝才會越練越熟……不知道是哪來的風氣，因為打鼓很帥就來學鼓、沒學幾個月就收手、只想學轉鼓棒卻不想練習打點……他暗自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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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進教室，一如既往地推起笑容，準備開場白。這是工作。他想起過往很多半途而廢、只想耍帥卻學習態度不佳的學生。他也曾想要放棄，離開這裡去個沒人知道的地方重新開始，但是他沒有。

「妳好。」

「老師好。」她一身黑襯衫、深藍牛仔褲、黑口罩地坐在鼓椅上。黑色確實是很有個性、很酷的顏色，但它未必適合所有人。更多時候，它只會讓人顯得暗淡無光，甚至招來一身厄運。這是為什麼他最近喜歡穿白色的原因。

「……怎麼會想來學鼓？」

「想學點才藝，覺得打鼓……好像滿紓壓的，又滿帥的。」

當然，沒有意外，標準答案。

他必須當老師，加以支持自己的音樂夢。比起鄙夷這份為五斗米折腰的工作，他更鄙夷只是為了耍帥才來學鼓的人。他可以出些困難的節奏增加學生的挫折感，讓她早點放棄；當然，他也可以慢慢地教她，拉長教學的期程，這樣學費收入也會微幅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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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完全沒有音樂基礎，節奏感不佳，四肢也不平衡，反應遲緩，說起話來，還有點沒自信且支支嗚嗚。之所以會來學鼓，想必也是個不太會唱歌的人。一如其他學生，一切沒有太大變化。既不天資聰穎，又無後天努力，比起他昨天教的那個手腳俐索的高中生，可以說是乏善可陳。

儘管如此，他該教的還是會教。這是他的堅持，姿勢和動作都不可馬虎。看到學生姿勢錯誤，比聽到他打擊出難聽的音樂更加痛苦。只有基礎對了，後續才有可能穩定成長。這是原則。

那是第五堂課，她的鼓棒在敲擊Hi-Hat時，棒肩掉下了木屑。她鼓棒的棒肩變瘦了，棒身也變得輕了。如果不是一定的練習量，棒肩不會磨損、消耗得這麼快。他看向她專注的眼神，似乎比前幾堂課更加穩定，反應更快。

上次教她的回家作業也練成功了，有點出乎意料，那些動作比她現在的程度難了一些。即便如此，仍比不上同期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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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些微的長進後，她沒有再出現了。聽櫃台說，她把課停了。當然不是太意外，如同其他半途而廢的學生，她也只是其中一個罷了。可是她之前練得這樣勤，又是為甚麼？他一度覺得她會續報下一期的課程，怎麼又折損一個學生了？

尋常如同潮汐，學生來去。每一個小時結束一個學生的教學，每個月為一周期，學生上完四堂課後可以續報下堂課，或是他再次接新的學生。

幾年過去，有時，他會有些期待他的學生闖出一些名堂，像是在眾多獨立樂團後脫穎而出，或是成為錄音室鼓手。他曾在網路上看到那些穿著火辣的女鼓手演奏，甚至在節奏過門間轉鼓棒耍帥的小男生，他們的點閱率看起來很成功，但是技巧十分粗淺。每個人都有自己受矚目、站在人前的辦法，但是對於成功，卻沒有標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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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起事後菸，一縷火光在深夜裡綻放光芒。

他坐床頭，無聊地轉著電視遙控器，身旁的女伴已沉睡。一個哥德風格裝扮的女樂團在Live House裡演奏他們的龐克樂曲，台下男女粉絲熱情唱和。

又是一個以視覺吸人眼球的獨立樂團，穿得一身黑、塗著黑指甲、煙燻妝，故作黑暗、厭世嫉俗的歌詞搭配粒粒分明的鼓點…那個粒粒分明的鼓點…他眼球放大，鏡頭帶到了女主唱身後的女鼓手，低著頭的她動作流暢、節奏輕快。一個過門，她甩起頭擊向左側Crash，那個穿著黑襯衫的長直髮女生十分眼熟……

是她，那個多年前在鼓室裡反應遲鈍，後又半途而廢、無故消失的女學生。她沒有放棄學鼓，她還組了樂團，技巧也看上去穩定許多。

「妳們組團多久了？」那是一個後臺訪問。

「大概兩年。」下台後的主唱顯得靦腆，「很幸運遇到一群會樂器的朋友，而且還都喜歡龐克。」

「可以分享一下玩樂團最辛苦的事嗎？」

「練習吧，練習時間很長，又很花時間、花錢。而且我們也都有受傷的經驗，受傷要去復健、休息，都會影響我們練習。」

「我曾經因為手受傷所以放棄學鼓，但後來因為她們需要一個鼓手，所以又慢慢把鼓練回來，」她微笑，「覺得練習都是值得的，因為打鼓很快樂。」

「妳要說妳要當鼓后啊。」吉他手調侃。

「哪有？開玩笑的啦。」她驚慌，團員幫腔，「妳是我們心目中的鼓后。」

「所以妳們都受傷過？主唱也會受傷嗎，例如失聲？」記者追問。

「聲帶會受傷，我曾經長繭過……」

他微笑。沒錯，打鼓很快樂。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