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人員運輸艦是大多數馬祖兵的惡夢,臥艙中不流通的空氣混雜著柴油味、克難的吊床令人睡得腰痠背痛,我們這些「被運輸」的人員還不能上甲板喘口氣,只能禁閉在陰暗侷促的空間中,彷彿被吞進鯨魚的肚子裡等待被消化。如果運氣不好遇到東北季風,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
這兩週帶我學生寫作〈面對病痛〉這個題目,回顧一次生病、受傷或其他各種不適的經驗。根據我對學生的了解,比起舉其他人為例,他們對於發生在老師身上的故事最感興趣。於是,我向他們講述一段我的不適、不堪,甚至不太願意回想起來的痛苦回憶--
十多年前,我在馬祖的東引服役。對於每一位曾在馬祖當過兵的人來說,我保證十個有八個會告訴你:最要命的事莫過於--搭船。入秋以來,一旦東北季風來襲,它所帶來的風浪不僅會搖到你腦袋及腸胃翻轉,還會拖慢航行時間至十五到二十個小時不等。換句話說:一個七級地震了不起晃個幾秒,但比七級地震搖晃更劇烈的船身,會持續這樣左右上下搖擺數十個小時……
關於這段經歷,我曾經在〈難忘……但其實很想忘掉的泡麵氣味〉這一篇文章中分享。不過,在那次暈船的經驗中,我搭乘的是台馬輪,它除了提供軍人搭乘,也提供一般民眾搭乘,所以整體環境和臥鋪還算舒適;要是暈船的話,可以到甲板欣賞海景、吹吹風,或是躺平在臥鋪上睡覺。
然而,假如天候狀況不佳,台馬輪停航,那麼,令我們這些馬祖兵聞風喪膽的交通工具現身了--AP人員運輸艦。這台我們簡稱「AP艦」的海軍軍艦不提供老百姓搭乘,當然一點也不親民,更別說舒適,只要被排到搭AP艦,身邊就會爆出弟兄們幸災樂禍的掌聲。
有一次,我的返台假放完,原本預計隔天到基隆報到搭船,卻在當天收到連上政戰的通知,他說天候惡劣,台馬輪停航一天,可以再多放一天假。聽到這個好消息的我,高興到快飛上天,還不知道要怕。
收假日那天下午我到基隆港,這才發現停在港口等我們上船的不是台馬輪,而是AP艦,下巴立刻掉了下來。收假本來心情就不好了,當天又是陰冷的雨天,再加上即將踏上AP艦,更是惡劣到極點。
基於安全考量,我們這些「被運輸」的人員是不能登上甲板的,只能待在陰暗且空氣不流通的臥艙,直到抵達東引。
睡哪裡呢?AP艦上沒有台馬輪的臥鋪,而是吊床。由於我排在登船隊伍的末段,進入船艙見到一排一排的三層吊床,最下層已被佔滿,第二層也只剩幾張,我二話不說,直接爬上最上層。當時我還很疑惑,不曉得選擇最下和第二層的人是什麼邏輯?一、兩個身軀躺在你上面,迷彩屁股正對著你,不會感到壓迫嗎?
我躺上吊床,再加上隨身行李,整張床已經佔滿,難以移動。何況吊床已呈現向中心凹陷的形狀,完全無法翻身,躺不到十分鐘就全身痠痛,只好逼自己入睡來逃避不適,希望一睜眼便抵達目的地。
啟航沒多久,東北季風的威力開始展現,吊床隨著船身前後、左右、上下搖晃,很快把我搖醒。看看手錶,才過兩個多小時而已,我的頭已經開始暈,腸胃食物和胃酸也在醞釀造反;此外,我膀胱的尿容量已達到八成,應該釋放一下了。
這時,我才發現睡最上層的壞處:由於吊床間沒有梯子,睡最上層的人,上下床都必須踩在別人的吊床上通過。雖然這一點我在上床時就知道了,但直到夜深要下床時才察覺--根本不可能在搖晃的情況下,踩過別人的吊床而不吵醒他們!
為了不影響別人好眠,我努力憋著尿再睡了一會兒。然而,下一次再醒來時,不只尿意更強烈,暈船的症狀也更明顯,即使閉上眼仍然可以感覺到腦袋在旋轉,肚子酸腐味不斷上湧,提醒我馬上有東西要「脫口」而出。
身體裡有一堆液體要噴出來,這下真的不能不下床去廁所了。我終於鼓起勇氣起身、翻身,小心翼翼地抓穩繩索、輕輕踏上第二層吊床的床沿。雖然我努力降低動作幅度,但搖擺的船身還是把我甩得左右搖晃,必須用力抓緊繩索,才不會晃得太劇烈。
你可以想像得到,當腦袋暈眩,膀胱和肚子被撐到極限,得用力憋住的同時,還得完成以上動作是多麼的艱難嗎?
總算下了床,嘔吐是一觸即發。我張開雙手盡力維持平衡,沿著左右兩排吊床緩緩走向廁所,一邊祈禱千萬不要這時來個大浪,否則摔倒事小,吐在兩旁熟睡的弟兄身上,那就不妙了!
好不容易挨到廁所,我本來想撐到上完廁所再吐的,沒想到裡面已經有幾位弟兄正吐得稀里嘩啦。一時之間,嘔吐味、屎尿味、柴油味撲鼻而來,我忍不住衝到嘔吐槽大吐特吐;一吐還不夠,接連二吐、三吐、四吐……吐到胃酸幾乎都吐出來了還不斷乾嘔。可是即便吐得徹徹底底,頭還是暈得厲害,沒辦法站起身,只能瞪著眼前自己的嘔吐物看。就這樣僵持了幾分鐘,我才撐起身體去尿尿。
吐完、尿完後,身體輕盈許多,爬上吊床也快了一點。不過,躺在床上的我,腦袋和腸胃仍在翻攪,闔上眼也睡不太著,直到凌晨才淺淺睡了一下。
AP艦抵達東引中柱港,我隨人群排隊上岸。踩上陸地的那一刻,簡直就跟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但我相信這時的我,肯定看起來臉色蒼白、雙眼空洞,像是靈魂被抽乾的行屍。
最後,因為備課而回想起這段往事的此時此刻,我的頭似乎又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