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

習慣性地撫摸著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這是婚姻忠誠的承諾，也是信守一生的見證。在歷經多次的尋尋覓覓後，也浪擲了無數個青春難以抒懷的寂寞時光，一路上的繁花異卉令我心蕩神怡。我拿著捕蝶的細網，衝撞、怯拒、撲飛、追逐著在眼前一晃即逝七彩斑爛的蝴蝶，紛飛的蝶影，妍美而多姿，閃現在綠葉和枝椏間，陽光熾熱的光芒令我一陣暈盲。流徙在島嶼的各個城鎮，在靜寂的鄉間，在喧鬧的都會，那些淺笑和回眸，那些欲語含羞以及刻意失約回絕冷漠的容顏，讓我任由青春的烈燄一再地焚身。悄然地歸臥隴畝，放逐於邊陲的鄉間，細細咀嚼品嚐情愛的甜蜜與苦澀。於今命定的伴侶終於出現，那等待在三月楝花樹下的青澀年少，翹首回探曾經多舛的人生運途，不禁滿盈喜悅地摩挲著指上這只定情的戒指。

家居寧寂的生活，靜僻的巷弄，每天我沿街走著，走向一條通往工廠的街道。清晨的陽光傾灑在亮晃的菩提葉上，伊在頂樓揮搖著小手。甜蜜地家居生活，竹竿上晾曬著幼兒可愛的衣裳，一陣晨風襲來，好似有千百雙小手向我揮搖。我滿懷欣悅地穩步向前，依循著命定的軌跡邁進。日落時分，我又準時地出現在回家的街道上，賃居的寓所上方，灰鴿飛掠，紅旗飄搖，小鎮街頭紛忙的景色，在歷經整日的喧囂侵擾後，逐漸地遁隱在晦暗的暮色中。

幼兒咿咿呀呀地在房間內嬉玩，間或奔跑、慢嚥，整個下午耗磨在冗長的餵食中，日影已移過窗台的長青樹上，一盆仰望青空的青碧蔓藤沿窗攀爬。粥糜已然冷凝，幼兒仍未食盡，斥責後仍一逕地嬉鬧拒食，忍不住滿匙塞入那小小的唇咀，抗拒掙脫間，竟然將整個下午辛苦餵食的粥糜嘔吐一地。無名的火氣驟然升起，巴掌聲在耳邊響起。幼兒放聲哭嚎，伊慌忙地從廚房內奔來，安撫著激動噪鳴的稚兒，哽咽的啜泣聲間雜著水槽中滴落的水聲，默然靜止的時空，凝滯在漸暮冷暗的夜風中。

稚兒在伊的摟抱和安撫下睡去，可愛的臉頰上猶殘留幾滴淚珠，咽噎欲泣的容顏一再地浮現眼前。伊撫摸著嫩頰上刮破的傷痕，血水已止的傷口在幼兒粉嫩的臉頰上呈現一條暗紅的血漬。伊責怪著、埋怨著、親吻著、疼惜著，我滿懷愧疚，愁苦莫名地望向窗外。盞盞亮灼螫目的車燈沿路襲來，次次的遭遇和險阻，次次的悔悟和療癒，為何年近中年才得子嗣的幸運眷顧，為何這輕易獲取的親子之情，恁地不知珍惜？凝視床前累倦酣睡的稚兒，一道血凝的斑痕竟是我揮掌時戒指的刮痕，伊的定情信物竟然刮傷了我們疼惜，終日背著、抱著、哄著的幼兒。

幼兒初始戒慎、恐懼、怯拒，但經一番哄呵後才狐疑地臨近，繼而再試探地趨前，當一陣親暱相處後，稚兒才又乖巧地依附在我的身旁。我望著生命的賡續，親蜜的血緣，一顰一笑，一起步一顛搖，一回首一摟抱，這遲來的父子因緣，為何恁般不知疼惜？於是脫下戒指，塞埋衣櫃底層，灰塵微佈的櫥櫃上，一盆枝椏向天仰望的掌葉蘋婆，盤根錯結地深入盆栽的土壤裡，單純生活的節奏也漸次舒緩了下來。我和伊牽著幼兒，歷經各式巷弄，找尋一方水草豐美的棲所。公寓頂端的四樓，裝潢精緻而採光良好，近鄰校園的牆邊，啁啾鳥鳴，蓊鬱龍柏，構築成市廛中謐寂的天地。流徙的歲月，賃居的飄泊，我們終於穩篤地解錨靜泊在這一方寧靜的港灣。新家，白日璀璨陽光由窗前侵洩而入，光潔的地板磁磚迴映著亮透的道道暖陽。盆栽盤踞窗前，陽台上晾曬的衣物迎風搖曳，我彷彿看見幼兒的小手在灼目陽光輝閃下向我不斷地揮搖。

灰塵滿佈的櫥櫃，歷經遷徙和歲月的摩挲，夾層底端初露傾頹，推拉間總覺不甚順暢。抽屜內一封紅帖上推衍著幼兒的紫薇命格，一張漸呈褪黃的戶口名簿，一本存摺內筆筆分明的房貸扣款，以及一張張稚兒日常生活的剪影，獨不見那只曾經掩埋棄置箱底的戒指。東翻西找，思前想後，許是搬家時便已疏忽而遺失了吧？伊滿臉狐疑地，恁是無法思透這定情的信物，為何會在我的指縫間和匿藏的櫥櫃中消逝無蹤？

消失的戒指偶爾在伊的埋怨聲中浮現腦海，但稚兒逐日成長，啼笑聲在清朗的空氣中迴盪，小小的身軀蜷伏在床前，一副渴睡的臉龐，依偎在繡飾小狗的被單旁。每當我撫摸著右手無名指時，那種嗒然若失的遺憾，在望著稚兒無邪粉嫩的臉頰，步履顫搖的學步間，和急奔趨前的摟抱時瞬間消散。也許也許戒指祇是世俗一般的具像承諾吧？黃澄澄的信物，歷經歲月的掏洗和世事的蛻變，如今也不知流落何方了？但心內真誠的珍惜、信守、呵護和庇蔭也許才是令人彌足珍貴的承諾吧！

(講義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