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讀《詩經》,四四方方的整齊句式,或長或短的詩句參差其中,迴環複沓地詠嘆著,彷彿進行了一場穿越時空之旅,與上古先民的情感、生活產生連結,回到那「思無邪」的純真年代,細細咀嚼起來有真摯而質樸的韻味。
《詩經》中有許多有關「追尋」的動人詩歌,這份追尋可以針對愛情、理想或任何事,共同點為展現出歷經險阻依然至死不渝,仍對追尋的人、事、物滿懷柔情的心志。
人生道路上存在許多追尋,或許終於能夠得償所願,或許永遠可望而不可及,又或許得到之後悵然若失,但我相信,最美最豐富的滋養其實不在結果,而暗藏在追尋的過程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想像你身處在白霧瀰漫的水邊,空氣中飄散著青草與泥土的芬芳,赤足行走在水中,蘆葦尖端上的露珠沾濕裙襬,腳底的濕泥溫軟清涼,你只能緩步前行。
你看不清前方,只能隱約望見伊人的身影,然而正是那樣的模糊和隱約,吸引了你不斷想往前一探究竟,所以你不顧道路的艱辛和漫長,固執地尋覓著,伊人的身影卻是又遠又近,永遠無法觸摸。
我將「伊人」理解成執念,或許我們總是固執地想將腦中崇高完美的幻想兌換成現實場景,是以鍥而不捨地追尋著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那過程令你感到痛苦,卻又無法割捨。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相較於〈蒹葭〉裡朦朧的追尋,〈月出〉所追尋的事物更為直白,情感也更加熱烈。皎潔明亮的月亮高掛於天,喜歡的人令你魂牽夢縈,你的心燃起如大火般炙烈的情感,讓你夜不能昧,片刻無法安寧。
這份追尋中沒有太多的膽怯、猶疑,甚至連計劃如何追尋的行動都沒有,擁有的僅僅是純粹的悸動,一如年少時的戀愛,也像漆黑夜裡潔白無垢的滿月。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嘆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于飛,熠耀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一個人北上念書、工作,面對陰雨綿綿的台北,思鄉之情氾濫於心,便會想到「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這是一首關於征夫在外從軍三年,終於可以回家的詩。回家之路依舊險阻,需餐風露宿,熬過惡劣天氣,經過被戰火摧殘的廢墟才能抵達。
終於到達家門口,從窗戶窺見三年未見的妻子在室內嘆息,記憶忽然回到新婚時張燈結綵的熱鬧,當時的誓言猶在耳邊,是那樣的真摯而鄭重。
只要輕啟門扉,便能與思念已久之人相認,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如何,卻遲遲無法打開門,只能呆站在窗前凝視著她。
就如王維的「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在異地巧遇同鄉人,心頭有千萬個問題想打聽,乍開口時卻只問了一個最無關緊要的:
「故鄉的梅花開了沒?」
近鄉情更怯,尋覓已久的事物終於來到眼前,第一時間反而不知道做什麼反應。但也是這段留白,使得這首詩的情感表達更加細膩而深情。
最在乎的人事物擺在眼前,即使是飽經風霜的人仍無法泰然自若,不過這也是身為人最可愛的部分。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第一次認識這首詩,是在《神鵰俠侶》裡,溫柔內斂的程英對楊過動了情,用碧綠的洞簫吹奏「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含蓄地表達她的深情。金庸武俠小說裡有許多令人惋惜的癡情女子,用「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的態度面對永遠得不到回應的愛情。
即使在漆黑又下雨的夜裡,雞鳴仍不肯停止,就如同我對你的情感一樣固執,見到你怎麼能不令我感到欣喜呢?「既見君子」可以理解為真的遇見君子,也可以理解為在想像中遇見君子,我認為後者更能令人感受到那份固執的追尋。
人在最執著的時候,其實是可以靠想像維生的,只要給我一點幻想,我便能義無反顧地堅持下去,至死而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