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發生了某種質變,無色無形。構成時空的粒子重新排列組合了,若將其視覺化,有點像炎日下柏油路面上方蒸騰扭曲的景象,但又不盡然。感知到的,好似各次元空間裂解再重組的過程中,某項珍貴的元素逸出,永刼不復。
屋外有騷動,爸爸不假思索地快步走出去一探究竟,我尾隨。
已有人佇立圍觀了,注目的焦點落在家門口左前方馬路中央的一灘物體。以孩童視角,看不出確切形狀。依稀是碎布料、模糊的血肉。淡粉色與白色調,對比深暗瀝青,顯得純淨稚嫩。
那是一個肝腦塗地的小孩屍骸。
頭頂盈繞著人群喃喃嗡嗡的低語。集體的惋惜與驚駭。
人人心中靜默的尖叫聲結合眼前景像,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挾我。突然一波震顫從腹腔底部升起,高速直擊心臟,在胸腔擴散、再如電流麻至兩手指尖。
我第一次領受到「恐懼」為何物。
爸爸轉頭向左,對我轉述從右方聽來的傳聞:
小女孩是米店的親戚來做客。她得了零用錢過馬路到對面的雜貨店買糖吃,就被疾駛的車輛輾壓而過了。𦘦事者早已不見蹤影。
米店與我們家只相隔一條窄窄的泥土路,各據巷口兩側。我們居住的透天房子正經利用邊間的優勢,將門前騎樓延長至屋側,形成三角窗的格局。極少有行人沿走廊自大街左轉進小路。即使繞過來,也會遇上我們為擴大室內面積而增建的一堵牆, 遂被迫自墊高的地基跳下泥土巷道。於是,廊下轉角處就成為附近孩子們聚集玩耍的完美平台。
隔路的米店則不同,靠巷側留著一塊空地在竹籬內堆雜物。平房門面大敞,地上一排開口的大木箱分別盛裝不同種類的米:蓬萊、在來、糯米,堆得像一座座白色小丘。卡車停在門口卸貨時,「哐、哐」幾聲,邊板放下撞響車斗,工人們各披著一片麻布米袋,從後腦覆蓋到整個後背,來來回回輪番將卡車上疊得老高的米包馱進店裡。一趟背三、四包,重量壓得壯丁們彎腰低俯疾行。在這緊繃時刻,釋放出的訊息是:糧食神聖、生人勿近。
苦力穿梭交織成無形的警戒線,阻絕孩子探索去路。但就算沒有卡車卸貨,我也極少走向那方。一條小巷對小朋友來說就是楚河漢界,河對岸的同齡人不是同一國的,也沒什麼人跨界到這邊來,加入騎樓下跳橡皮筋、跳房子的遊戲。
那個比我還小一點的女孩怎麼就跨更寬的街,走向柑仔店呢?只因她對世界心無芥蒂?
柑仔店在米店正對面,我也去過的。沒有紅綠燈,也無斑馬線,路上車流輛並不大,因而各種車輛速度都飛快, 橫越馬路的確需要難度頗高的生存技能:
若來車尚遠,應一溜煙跑過街;來的是龐然巨物,就在路邊等它轟然而去再提腳;如走到半路有猶豫蛇行的摩托車逼近,最好保持不動讓它主動閃繞。
抵達彼岸,看店的中年老闆娘面無表情守著玻璃櫃,晾衣架夾著乖乖、蝦味鮮、可樂果,懸吊於櫃台上方。櫃面一排紅蓋塑膠透明大方筒,分別裝著豬耳朵、醃漬紅芒果乾、酸梅麥芽棒棒糖⋯等。 這些是招手引誘她的撒旦?
通關密語:「跟你買」。
老闆娘仍面無表情:「買什麼?」眼睛望向他處。
「啊咩搭馬」。
一塊錢十粒,玻璃珠大小,圓球表面黏滿小方粒的粗砂糖。朦朧粉橘色,一顆可以嘬很久,是一塊錢能伸展的最大限度。以今日詞𢑥謂之「性價比」或「CP值」最高。每次苦思忖度後最終還是選擇了它。糖球裝在以月曆紙或舊報紙糊成的三角錐裡,運氣好的話,塑膠方筒即將見底,老闆娘用鐵湯匙舀糖球時,無意間連帶舀起了一些沉底的糖粉,簡直是贈品!十顆都吃完了,還可仰頭將糖粉抖進嘴裡。
揑緊所獲,再次啟動全身感覺統合能力,戰戰兢兢走回程。
可能遇上載滿蠕動豬隻的藍皮卡,臭不可聞;或有軌跡彎曲的野狼125,噗噗哼哼;運玻璃瓶汽水的超大卡車,箱盒高聳堆疊好幾層,最上端還坐著幾個膚色黝黑的少年工。
殺死她的是什麼樣的車?
我們站著看了一會兒,爸爸才意識到這場面兒童不宜,於是領我回屋內了。
我獨自溜出來時,人群已散。站在騎樓轉角這個孩子的快樂天堂,一個玩伴都沒有出現。這裡暫時變成了不祥之地。我直面米店,視線橫越過泥土小路,落在店旁竹籬前。一個婦人跪在泥土地上,悲切地哭著將香插進面前擺著的一碗白米飯,白飯對著一個捲起來的草蓆,蓆內輕細若無物。
之後人們對此事隻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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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偶然看電視,轉台時停留在日劇「男人真命苦」的畫面。男主角寅次郎有眼不識泰山,對陶藝大師說:「這錢給孫子買糖吃吧!」啊咩打馬,他說。類比影像中的漂泊男人、那四個音節、糖球、早逝的生命此刻疊合,記憶不請自來。
然而當與上一輩求證我生命中目覩的宗死亡時,他們卻一臉茫然。有好一段時間我懷疑這整樁事會不會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我想像一個小女孩死在我家前面,而我卻繼續長大?甚至死去的其實是我自己?
後來弟弟說他也有這段記憶。事件發生時他恐怕還在念幼稚園吧?
門外一個生命嘠然停止時,我在屋內就覺察到的奇異的感應、橫死街頭的屍身對幼年的我的生理衝擊、人群中每個個體的惶然意念集結成一股誰也逃不掉的能量⋯⋯這種種,我銘刻在心。但為何當時的大人卻能忘掉一切向前走?
原因思索至此時日,一語道破,即「物傷其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