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魁離去之後

2024/04/12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揮別外子與魁魁,搭機返回台北的家,發現魁魁離去之後,竟沒有留下甚麼痕跡。 

沙發被放置旅遊歸來的各色紀念品,另一處沙發是觀看大電視的沙發。以前這都是魁魁的寶座。

屬於魁魁的短粗黑毛髮也不見了。以前我每天都必須掃除。

牠的飯碗、水盆、毛巾與被具都被我帶到紐西蘭了。

防狗板依舊在。外子在客廳與餐廳、廚房之間放一個板子,寫著「防狗板」, 防止家人不在時,魁魁跑進其他人臥室上床枕著我們的被窩偷睡。我們未曾考證它是否發生效用。

通向陽台門外一個綠色網球已經不見了。那是外子所繫。設想遇到恐怖的噪音如大樓火災測驗或地震、打雷,魁魁跑到外面跳上陽台避難 。亂事平靜後,牠可以自己咬球開門進來。我們回家曾經找不到牠,驚慌的遍地搜索,在陽台上高處看見牠。

住在一個沒有家人和魁魁的家,我其實不常在家。我出去辦事,會朋友,準備南下探親,陪伴親人,與兄姊親人團聚,準備出門旅遊,或旅遊回來稍事歇息,然後購買東西,整理行李,再度步出國門。難怪有人說「家人與狗所在的地方就是家」。

短暫的居家期間, 我仍保持魁魁尚未進駐我家之前的習慣,清晨起床後即出門運動;但晚餐之後,我懶得走出家門。魁魁不在家,晚上無需帶牠出去散步了。

大安公園似也不復記得魁魁十年晨昏留下無數的足跡。

第一次帶狗狗們從師大附中來到大安森林公園,牠們簡直樂瘋了,各自急著奔向四方去探索未曾見過的樹林、步道、湖泊、小山坡與杜鵑灌木叢。

我也記得當我帶魁魁在大安公園散步時,一個老伯伯每次遇見我,總很認真地說我是「狗奴才。」我弄不清他的意圖,不予理會。

每當細雨霏霏飄灑窗外簷間時,魁魁躊躇著,不想出門;但既已出門,且淋得一身濕了,牠就無懼於大風大雨。 眼見四下無人,我解開牠的繩索,任牠在風雨中繞圈圈盡情狂奔,直到盡興方休。那是一種無所畏懼的痛快。我們喜歡。

種植芭蕉類植物的區域,是我與魁魁散步後回家前常小坐享受陽光之處,也是第一次嘗試解除魁魁繩子,以雙手擊掌聲呼喚牠回來的地方。魁魁一試即成,此後掌聲也成為呼喚魁魁回來的語言,無論何往,彼此相去多遠。

大安公園有許多松鼠,魁魁喜歡追逐牠們,但牠總在將追到手時轉頭。牠對傷害松鼠沒有興趣。不過,牠卻因忘情於追逐松鼠而惹禍。

我們在喜歡流連之處享受陽光。那是我剛退休的四月天。我先起身,往栽植大王椰子樹的草地上走去。魁魁依然留戀。我正笑看一隻松鼠輕巧地奔過草地,往大王椰子樹跑,準備攀沿上爬,突然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從我身後衝撞而來把我撞倒。我向前趴倒,剎那間,那劇烈的疼痛使我心痛,使我失去了知覺。不知經過多少時間,我感覺左手像斷了手的布娃娃,不能聽從大腦支配。我左手斷了。然後我看見魁魁在我身邊擔憂地守護著我。我向旁人求救,請他打電話找救護車。我不能把魁魁留在公園,以免創造另一個更可怕的問題。救護人員把我的左手包紮固定後,我請他讓我們一起帶魁魁回家,然後乘坐救護車去醫院。

那衝撞我的應該就是魁魁。平日牠朝我飛奔,無論前後,牠都會巧妙的閃過我;但這次牠的眼裡只見那松鼠。不過,牠應不知牠是肇事者,牠撞傷我了。否則不知會多麼傷心自責呢。

獨在大安公園散步,只有靈犬的媽咪問起,「魁魁去紐西蘭可好? 能適應異國生活嗎?現在誰照顧魁魁呢? 魁魁也十三歲了身體可健康? 視力都好嗎?」她讓我看靈犬混濁的左眼。「白內障使牠左眼失明,幸好右眼還好。」靈犬是一隻棕紅色的日本柴犬,牠的媽咪是從馬來西亞嫁來台灣的女士。

沿著種植樟樹的仁愛路走過福華飯店,感受滿眼翠綠、樹幹枝條優雅、花朵馨香的都會大道林蔭之美,再轉進師大附中後門安靜少人行的小路,走向附中與延平公私兩校的交界,是我喜歡的一段路。但自從狗不准進入學校,以及COVID-19外人不許進入附中之後,我們不常走這條路。

經過這裡,我必須拉著魁魁,以免牠意圖穿過柵欄闖入禁地,卻也暗笑當年魁魁在師大附中,總是拚命想衝出藩籬;如今走在圍牆之外,卻拚命想鑽進去。動物跟人,其實沒有很大的差別呢。

此時,魁魁不在身旁,從圍牆看進去,可見一個新的室內游泳池取代了原是排球場與網球場的空間。其變化的過程,我未曾目睹。COVID-19後,我不曾再度走進附中。有趣的是昔日到附中運動的朋友在大安公園與我不期而遇,仍然會一再跟我嘮叨附中不再對外開放,對喜歡慢跑的人們何等不便。我靜默無言微笑地傾聽。難道他以為我還是附中校長秘書或教師嗎?其實他只是想發牢騷罷了,偏巧我是跟附中有點兒關係的人。

然而十多年前在這游泳池舊址發生的往事,突然從記憶底層被猛烈地翻騰上來。

當時為了讓狗一日一次自由運動又不至於妨礙他人,我們選定四周圍網的排球場。狗狗們在其中自由奔跑,或丟球給牠們追逐著玩。我則喜歡繞著球場靜靜地散步沉思,魁魁不熱中那追球的遊戲,總愛跟在我後面走,不時跳起來撲我跟我玩,是個黏人的跟屁蟲。

那晚學生小傑跟我一起帶著牠們出來。

我們想起很久沒有為牠們洗澡。於是小傑去拿水管,準備要為牠們沖澡。

散步時,我想起魁魁和兄弟們都不喜歡被沖洗,甚至聽到水聲就全身顫抖,那副膽小的樣子真令人發笑。

忽然女生恐懼的尖叫聲劃破寧靜的夜晚。我趕緊衝過去看。只見網子外一個女學生蹲下來,狗狗們圍繞著她吠叫。她的膝蓋滲著鮮血。她非常驚恐,我也嚇得魂飛了。原來那排球場圍網有破洞,我們並不知。女孩在圖書館念書累了出來散心,走到圖書館後面排球場外,狗狗們吠叫著衝出網外。

我喝止狗狗,為牠們繫上繩索,拉開牠們。 幸好這時小傑也回來了。 我請小傑帶狗狗回去, 我陪女孩去醫院急診,也聯繫她的家人。在醫院,醫生為她清理傷口,敷藥包紮,也打了破傷風疫苗。

那是一個輕輕的咬痕。

我一再向她道歉。為了取得她的諒解, 我告訴她狗狗出生就被拋棄在學校等。受到極度驚嚇與受傷的她想聽的不是這些。 我的話使她更加憤怒。她說:「我最討厭狗了!狗是世上最愚蠢的動物!我膝蓋留下疤痕,使我潔白修長的美腿有了瑕疵。我永遠無法原諒這些愚蠢的瘋狗,不能原諒你以及所有照顧狗狗的人。」  

在此之前,一個男生打開狗狗居住地塹的門。當狗狗跑出來時,他嚇得拔腿狂奔。當然他的速度比不上狗,下場自然可知。

狗的天性喜歡追逐會動的動物,人的天性是看到所怕的就逃跑,慘劇因此發生。

這個男生家長強烈反應,要求學校立即把這群狗逐出校門。照顧狗的學生去找被咬的男生,說服他勸導父母, 終於平息了這場風波。

這次的結局, 使我們擁有了魁魁,孩子們圓了養狗的童年之夢。退休前夕,兒子還跟我說:「人們揮手自茲去時,都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你何其有幸,你得到了師大附中給你的瑰寶呢!」

自從魁魁離去之後,不只人事變改,故鄉的地貌景物也已然不同。魁魁不可能重返故鄉了,牠會思念生命起初的故鄉嗎?在睡夢中會夢見故鄉、夢見曾經與牠相依的兄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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