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妳一身素淨,芳華正盛,看見了在人群中的他。琴聲經由他的指間緩緩流淌,宛如醉人迷幻的魔法,妳自此被施了魔咒,一眼即定下終身。妳心想,這便是妳今生的良人了。
世人都說渺小的妳,配不上如驕陽般耀眼的他。但妳不顧自尊、掏心掏肺,傾訴所有愛意,也要換得他的回眸。終於,妳如願以償,冠上他的姓氏,抹去自己的姓名,成為偉人護照上,那寥寥幾筆、單薄冰冷的存在。從此,妳掏空自我,一生只依附他而活…
2022年,作品多次入圍坎城影展、勇於批判俄國政府的導演基里爾.賽勒布倫尼科夫(Кирилл Семёнович Серебренников),一反對偉人的歌功頌德,將焦點轉向俄羅斯國寶級作曲家柴可夫斯基(Пётр Ильи́ч Чайко́вский),那無緣無份、總被世人遺忘的妻子安東妮娜(Антонина Ивановна Чайковская)。以獨特的女性視角、虛實交錯的手法,搭配濃厚的俄國歷史、文化氛圍,獻上這首古典與現代相融、細膩且私密的女性敘事詩。
舉世聞名的柴可夫斯基,其影響力無庸贅言。但本片選擇將視角,著重在隱身偉大音樂家背後,那名冠上他的姓氏,僅維持六週婚姻生活的妻子安東妮娜。
儘管敘事主體是安東妮娜,片名卻是《柴可夫斯基的妻子》(Жена Чайковского)。並非刻意沾染柴可夫斯基的名氣,才能吸引大眾目光,而是恰好呼應安東妮娜的歷史地位。她是為愛狂亂、失去自我的妻子,是被史書抹滅的存在。名聲永遠不及丈夫顯赫,終生、直到後世,她都必須依附對方的盛名才能「生存」。
過往,安東妮娜在世人眼中,是配不上天才的愚人,是讓大師心力交瘁的瘋婦。本片打破主流神話,安東妮娜的形象不再蒼白貧瘠。父權社會中被刻意噤聲、汙名化的「閣樓瘋女」(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終於有了發聲的權利。
本片可與另一部電影《貓王與我》(Priscilla)相互對應,主角同為音樂人/偶像之妻;知名度無法與配偶匹敵;為了愛情被迫「失聲」,淪為陪襯的所有物。有趣的是,兩部片皆避免使用巨擘的音樂作品,刻意削弱其存在感。不論是《柴可夫斯基的妻子》或《貓王與我》,「妻子」重拾喪失已久的姓名,本應擁有的話語權被歸還。這次,她們有自己的故事要訴說。
俄羅斯是凜冬國度,在蕭瑟酷寒的雪國,和煦的陽光照耀大地,是驅動生命前行的光源,撫慰了眾生眾靈。「太陽」成為俄羅斯文化的重要象徵,被賦予「希望、熱情、力量、新生」等正向寓意,影響了神話傳說、藝術創作及民俗信仰,成為人民心靈的寄託。對於傑出的創作者,也常以太陽作為比擬。例如著名的普希金(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Пушкин),即被譽為「俄國詩歌的太陽」。
片中,不同於多數時候的冷色調,唯獨安東妮娜與柴可夫斯基共處時,金黃的陽光籠罩四周,亦將安東妮娜的激情點燃。在無數樂迷心中,才華洋溢的柴可夫斯基,就如炙熱的太陽般耀眼。對安東妮娜而言,此生若有這般出眾的男子相伴,孤寂灰暗的日常,也能明亮無瑕。柴可夫斯基就是她的精神指引,是一生必然追尋的希望之光。
妻子當順服丈夫,如同順服主。因為丈夫是妻子的頭,如同基督是教會的頭,他又是教會全體的救主。教會怎樣順服基督,妻子也要怎樣凡事順服丈夫。
安東妮娜亦是對信仰虔誠的女性,不論出門在外或獨自在家,可見她不時跪拜祈禱。東正教是俄羅斯人民的主要信仰,太陽常與基督的形象連結。柴可夫斯基即是安東妮娜的驕陽,是她至高無上的信仰。在婚禮上,聖潔的陽光映照教堂,安東尼娜不由得熱淚盈眶。這是此生最幸福的日子,她如願與心目中的神祇共結連理,豔陽的光芒將永生相隨。
婚禮後的宴會,安東妮娜身著溫和柔嫩的鵝黃色禮服。黃色亦有「溫暖、喜悅」之意,宛如陽光的顏色,延續安東妮娜新婚的愉悅。當妹妹不安地表示,整場聚會猶如喪禮般沉重,安東妮娜卻置若罔聞,陶醉在與心上人成婚的狂喜中。
安東妮娜有所不知的是,太陽的東升西落是定律。她生命中的能源,總有一天會燃燒殆盡,死寂的黑夜將伴隨著後半生。
片中,安東妮娜的服飾多為深色,只有幾次出現搶眼的紅色。一次是兩人蜜月期間,安東妮娜身著奪目的紅衣裳,配件(飾品、手提包、帽子)全是紅色系,唇上也是鮮豔的紅。乘坐的火車包廂內,皆以紅色作為主視覺。紅色象徵熱情與迷戀,這時的安東妮娜沉醉在新婚中,周遭事物同樣感染她的喜悅。
另一次是分居後重逢的音樂會,安東妮娜明知柴可夫斯基厭惡紅色,仍特意穿著紅衣裳前來。此時的紅色,更多是刺激與挑釁。身為名作曲家的配偶,只能偷偷摸摸前來音樂會,屈身在次等席。柴可夫斯基的好友們,卻坐在視野最好的位子。這叫安東妮娜怎能心服?不願被漠視的妻子,心中熊熊燃燒、無處宣洩的怒火,展現在服飾上,無助地向眾人叫囂,宣示她微弱的「主權」。
還有一處細節,安東妮娜與律師情人歡好後,起身彈奏鋼琴,初經人事的鮮血透過指尖沾上琴鍵。柴可夫斯基夫婦的體面婚姻,純粹是有名無實的空殼,但安東妮娜無可自拔地深陷其中。新婚時購置的鋼琴,是夫妻倆唯一的連結,是苦情女子僅有的慰藉及支柱。琴鍵上的微弱血跡,彷彿宣告著,這正是她為強求而來的愛情,付出的慘痛代價。愛而不得的狂戀,注定抹上鮮血。
我們認識時,你正在譜寫《奧涅金》,你最好的歌劇,是關於我們、關於愛的故事。但你後來的歌劇都很冷淡、不連貫、缺乏整體性,只有那一齣從頭到尾都好。
分居多年後,安東妮娜在一次音樂會上不請自來,對柴可夫斯基冷嘲熱諷,卻又不由自主地請求他的垂憐。對話中,安東妮娜特別提及《奧涅金》,認為這部歌劇是柴可夫斯基的傑作,其他作品不能相提並論。安東妮娜更認為完美如《奧涅金》,正是她與丈夫「愛情故事」的再現。
歌劇《奧涅金》,改編自有「俄國文學之父」美譽的普希金,於1825至1832年連載、1833年出版全本的韻文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Евгений Онегин)。
故事中,飽讀詩書、憤世嫉俗的貴族青年奧涅金,偶然結識浪漫的鄉村少女達吉雅娜(Татьяна Ларина)。達吉雅娜瘋狂地愛上奧涅金,數次提筆寫信,向後者傾訴衷腸。但奧涅金認為自身性格不適合婚姻,拒絕了達吉雅娜的滿腔愛意。沒想到數年後重逢,達吉雅娜蛻變為優雅美麗的貴夫人,奧涅金這回反被她深深迷住。如同當年的達吉雅娜,奧涅金寄出數封情書,決心贏回她的芳心。儘管達吉雅娜對奧涅金舊情難忘,仍基於理智與忠貞,忍痛拒絕對方的求愛。一段可能的佳話,便這樣無疾而終。
歌劇《奧涅金》確實如安東妮娜所言,譜寫於兩人締結婚約及新婚時期(1877),但因後續的婚姻觸礁,創作一度停滯,直到1878年才正式完成,並於1879年首演。常見的說法,是柴可夫斯基擔憂步上奧涅金的後塵,錯失一段良緣,寧願拋開對同性的渴望,決定與愛慕他的安東妮娜完婚。只可惜,短暫的婚姻促成糾纏一生的痛苦。
安東妮娜將婚姻中的不幸,帶入《奧涅金》的情境中,那位無視癡心女子示愛,冷酷地要求對方「控制情感」的奧涅金,即是柴可夫斯基(劇情中,柴可夫斯基同樣曾要求安東妮娜「克制感情」);而不斷振筆疾書、寫信表白,擁有高貴「俄羅斯靈魂」的達吉雅娜,就是安東妮娜的化身。為情所苦的安東妮娜,不斷自我催眠,丈夫有天將如奧涅金那般,明瞭自己負了深情女子的愛,臣服在她裙下。
劇情巧妙地運用《奧涅金》的典故,模糊文學與歷史、創作與現實的邊界,令人玩味不已。
他的才華不只是屬於妳的,親愛的安東妮娜,他是屬於所有人的。
安東妮娜的婚姻,之所以慘澹落幕,淪為眾人鄙笑的悲喜劇(Tragicomedy)。除了柴可夫斯基的性向,更因為他是備受景仰的音樂家,每個人都祈望大師施捨些許關注。安東妮娜的丈夫不屬於她一人,而是得與所有人共享。她只能犧牲小我,以成就柴可夫斯基的「偉大」。
將兩人阻隔的,是柴可夫斯基有意無意的迴避,是種種匪夷所思的不祥徵兆。以及「男人」,那些富有聲望及權力的男人,那些令丈夫投注愛慾目光的男人。分分秒秒提醒著,肖想靠近丈夫、始終不能如願的她,地位是多麼卑微,僅是冠上配偶姓氏的「陌生人」。
就讀音樂學院時,安東妮娜偶然被教室內,柴可夫斯基認真教學的聲音吸引,忍不住撫牆傾聽。隔絕其中的牆壁、突然關上的門,暗喻她的感情之路,勢必崎嶇難行;爭吵時,渴求恩寵的安東妮娜,情不自禁地靠近丈夫的面頰,柴可夫斯基卻厭惡地拉下她的面紗,杜絕親密的接觸;在喪禮上,身為遺孀的安東妮娜,必須穿越重重人海,才能見到丈夫的遺體。
街上偶遇的聖愚(юродство),癲狂卻細思極恐的預言;東正教婚禮上,不慎熄滅的燭火、遲遲不能套入的戒指。神聖的婚姻,實際則是惡毒的詛咒。儘管由神見證,仍舊不被祝福。
當悲憤交加的安東妮娜,不顧禮儀、衝進男用衛生間質問丈夫。牆上的兩面鏡子,分別映照雙方的面容,即使在鏡像中也無法「合體」;安東妮娜少數傳世的影像,那張新婚時期與丈夫的合照。拍攝時,柴可夫斯基的雙眼,不自覺地移開鏡頭,與銀幕外的觀眾對視。似乎正茫然地詢問,自己何以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
畫面也常見蒼蠅四處飛舞,盤旋在安東妮娜與他人周遭。對柴可夫斯基與其親友而言,安東妮娜就如惱人的蒼蠅,是占據空間、極為礙眼的存在。她也像蒼蠅毫不起眼,鮮少有人願意將低賤的蒼蠅,與歌頌歡笑和喜樂的西琳鳥(Си́рин)相提並論。
諸多細節,彰顯夫妻之間的隔閡。無論外力或私人情感,處處皆是阻礙。配偶欄上的稱謂僅是虛名,貌合神離才是冰冷的現實。
年輕女子很難以音樂維生,更不用說出名了。就連找教職也很難,薪水很低,但我們總得過日子。我連鋼琴也沒有,更不會知道他(柴可夫斯基)的音樂。
此片是完全的安東妮娜視角,觀眾僅能旁敲側擊,透過書信、對白、旁人評價,去摸索柴可夫斯基這個人。不少評論認為,這段爭議十足的婚姻,不應過度偏向某方,針對人物的描繪應做到平衡。不過,私以為論柴可夫斯基的文化影響力,以大師作為主角的作品,已多如繁星,實在不用再增添一部。不落俗套的敘事角度,正是這部片獨特之處。
劇情並無全然將柴可夫斯基妖魔化。將心比心,十九世紀的帝俄,同志是被迫棲息在暗處的「異類」。而一段感情的觸礁,本就無絕對的對錯,只有合不合適的問題。柴可夫斯基礙於社會眼光,貿然與無情感基礎的女子步入禮堂,又因個性不合決意分居,似乎不能太苛責他。況且,柴可夫斯基不是沒有給彼此解脫的機會,提出離婚。可是,安東妮娜固執地不願放手。
為何苦撐著破碎的婚姻?因為愛情就是如此不可理喻嗎?還是平凡女子嚮往「天才之妻」的身分,能被記載在名人的護照上是種榮幸?或者,只是純粹的不服氣?若離婚了,就象徵為感情的所有付出,將化為烏有。更代表她不夠「重要」,無法讓愛人駐足,才會慘遭遺棄。
本片提出了一個獨到觀點,即是舊時代的女性,身處階級鏈的最底層,地位比男同志還不如。電影開場,開宗明義點明當代女性的處境,不能輕易離婚、沒有投票權、妻子是屬於丈夫的財產。柴可夫斯基飽受性傾向所苦,仍能向愛戴他的親友取暖,男性身分是他的免死金牌;安東妮娜孤立無援,更沒有謀生管道。明明雙方皆在婚姻中受盡折磨,柴可夫斯基卻認為妻子的痛苦,與他相比不值得一提。最後,他自私地將安東妮娜拋下,遠走高飛。
安東妮娜真是不如大師的「俗人」嗎?還是,她只是缺乏「機會」?倘若生在現代,安東妮娜能擁有財產繼承權,也能盡情往音樂路上深造,而非錯將婚戀視為拯救人生的浮木。然而,生不逢時的女子,儘管專精音樂,仍不敢自詡為「音樂家」,連一架自己的鋼琴都不能擁有。
向柴可夫斯基的好友魯賓斯坦(Николай Григорьевич Рубинштейн)求助時,被屋內雄性胴體環繞的安東妮娜,好奇地摸索男子的肌膚及性器,這是她少數能主動掌控男人的時刻,而非任人評點、宰割的客體。尾聲,瘋癲的安東妮娜,眼中所見,全是壓迫她的男性。她在肉慾縱橫中穿梭,在嫵媚邪靈身旁漫舞。這段狂舞即是安東妮娜一生的寫照,她是無時無刻被男性壓榨,進而陷入瘋魔的陰魂。最後,她擺脫眾多男子的包圍,蹣跚地走入暗巷中,一縷幽魂就此煙消雲散,消失在大眾視野。
結尾的字幕顯示,柴可夫斯基夫婦自從1877年分居後,實際上再也沒見過面。因此,片中安東妮娜與丈夫後續的種種對峙,很大程度是出於她的想像。何者是虛?何者是實?愛到痴狂的女子已分不清。縱然分離數年,柴可夫斯基仍是她不可或缺的信仰。鄙視也好,怨恨也罷,寧願成為妒忌醜陋的怨婦,也要在丈夫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妳嫁給太陽,被灼傷了也不要太驚訝。
安東妮娜是心比天高的伊卡洛斯(Icarus),乘著精心打造的翅膀,妄想接近崇高的太陽,卻落得殞命的悽慘下場。甚至安葬的墓地,也因1917年遭逢動亂無法保存,連安息的棲身之地都不被允許。她就這麼為愛隕落,灰飛煙滅,消逝在歷史洪流中。
《柴可夫斯基的妻子》讓這名可悲可嘆的女性「重生」,不再是名人的附屬品。被父權社會架空的飄渺魂魄,如今被賦予血肉,有了實質的形體。我們得以記得她的夢想、愛恨與苦痛;我們記得她的芳名,那名為情獻身、被時代與傳統凌遲的女子-安東妮娜。
◎註記︰
內文劇照取自於IMDb、The Movie Database、「天馬行空」粉絲專頁,以及零星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