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架上的書冊歪歪斜斜,灰白色的地面雜物隨意堆疊在一起,只怕一個微小的震動便隨時都要崩塌。我剛踏進門後便被眼前的混亂景象震懾,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往前踏出。轉身環顧四周,不遠處的左手邊有株和成人等高的豬籠草,此刻正張著血盆大口,不知道是在招呼我、還是想吃了我一樣,籠蓋正在上下開闔擺動;往左邊延伸過去有一張石製的大桌,看起來是當作櫃台用,桌面擺著一隻臉色難看的招財貓。不管怎麼看,這間店給人的感覺十分不妙。
我正想退出店外,卻發現來時之路哪裡有什麼門,只有一面硬得足以讓人撞破頭的紅色磚牆。我焦急地撫摸牆面,心想這是什麼魔術,難不成自己是在作夢嗎?
「妳在找什麼嗎?」
我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一跳,趕忙回身。只見一名少年手持掃把滿臉厭世,好像我的造訪打擾了他。
「牆壁沒賣喔。」少年皺著眉,用看著怪人的眼神看我。
「我收到邀請,說舒……什麼廳有我先生的遺物,請我來店裡看看。」我忽然想到自己沒有把信帶在身上,這番說詞對方會相信嗎?
「什麼啊,那女人又在搞什麼東西?」少年一臉不耐煩,也沒打算補充被我遺忘的店名,指著我的腳說:「妳擋到我掃地了啦,我老闆在後面辦公室,妳自己走進去,啊記得不要亂碰東西嘿,我還有事要忙。」說完,他開始擺動掃把,把地面上的灰塵揚得到處都是。
我不敢再多問幾句,畢竟他兇狠的模樣像是隨時要揍人,我可不想連逃生路線都還不知道在哪裡就讓自己陷入險境中。我猶豫了一下,對著他點頭示意後便往店內深處走去。
這間店的結構很單純,從方才我走入店裡的位置來看,視線所及是一排一排的木製陳列架,木架之間的間隔就是供人行走的簡易走道。走道寬約一公尺,還稱得上寬敞。但話雖如此,走道沿伸到內部的兩側卻堆滿了無止盡的物品,有看來相當高貴的瓷器、有殘破泛黃的書刊卷軸、甚至還有長得像外星人的銅像……如叢林一般擋在我的行走路線上,這些破舊的古物彷彿有著自我意識,就算我再遲鈍,也明顯感受到那些東西帶來的惡寒視線。我加大了步伐和提升速度,低著頭不敢再往兩側多看,只盼能趕緊走到底部。
突然,我感到小腿一涼,有隻手掌冷不防握住了我的小腿,讓我一時間重心不穩,猛力往前跌跤。我掩不住驚慌喊出聲音來,眼角餘光瞥見像是藤蔓的觸手迅速縮回最底層的木架位置。我翻身讓自己坐起,雙手摩擦著膝蓋,還好跌得不重,靠著本能反應,手掌還及時撐住地面才不致受傷。只是這狼狽的樣子並沒有多好看,反而讓我更想加速逃離這裡。
我跌倒的聲響大概是驚動了走廊深處。我聽見了「咿呀」地開門聲,心裡不禁一揪,只見從燈光昏暗處走出一名女子。她身穿水藍色洋裝,及腰的長髮隨著身形擺動。
噠——
她朝著我跨出一步,空氣彷彿隨之凍結一般,沉默的空氣挾帶著低壓,迴盪的只剩下腳步聲,以及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掃地聲。她明亮有神的雙眸盯著我,眉頭深鎖。深得有如雲霧裡的高山,看起來莫測高深;鎖得像是高山裡的雲霧,盯著人寸步難行。我屏著呼吸感受自己的心跳加速。
所幸凝結住的空氣沒有維持太久,女人打破了沉默。
「怎麼會摔成這樣?」她走靠近來,蹲下來伸出手將我扶起,她臉上寫著歉意,這時我才看清楚她的臉。她臉頰上圓下尖,弧線優美,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
我撫著胸口,驚魂未定地說:「剛剛有東西抓住我的腳,害我在這裡摔倒。」我指向木架底層的陰影處,老實說我並不想知道那是什麼。會伸手偷襲人的東西肯定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唉,又來了。講過多少次,東西不要亂擺。」女子手指捏著自己的眉心,一副很頭痛的樣子。「算了,等等我再處理那小子……。不過,既然妳能夠進來舒月廳,想必是和本店有緣。妳就到處隨意看看吧,我就不打擾了,有什麼需要隨時可以到裡面辦公室找我。」
眼見女子便要轉身離開,我趕忙出聲:「我是收到信,說是舒月廳收到了我老公的遺物。」
聽到這裡,女子立刻面朝向我,瞇著眼對著我上下打量。
「……但、但是我忘了把信帶在身上,有關係嗎?」
「妳是劉育祥的太太?」
「對。」聽到這個名字時我的心揪了一下。上一次聽到這「劉育祥的太太」這種稱呼時,不是在醫院等通知,就是在辦理後事的時候。
女人倒吸了一口氣。
「居然來得這麼快。這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女人淺淺地笑了,說:「信的事就別放在心上了,本店最近也只送過那唯一一封通知。容我向您自我介紹,我是藍月淨,是這間古物店『舒月廳』的駐事——也就是店長的意思。」
她手憑空一揮,在空中抓出了一張米白色的名片,像是魔術一樣令人目瞪口呆。名片上寫著「舒月廳駐事」以及她的名字。除此之外還有電話號碼和電子郵件信箱,唯獨本該是地址的欄位是空的。
我難掩心中的諸多疑惑,急著想把我的問題一一提出,但藍月淨並沒有打算讓我說,伸手往店的遠處角落一擺說:「我們邊走邊談吧。雖然可能不太好走。」
我只得跟上她的腳步往店裡靠右側的走道移動。剛踏入這個區塊,立刻鏗鏗鏘鏘地響起金屬碰撞聲,原來是藍月淨的肩膀撞到了從陳列架上伸出的薩克斯風,暗褐的喇叭口像是被硬塞到架上,倒得七橫八豎。走在這裡就算想閃也無處可去,因為到處都胡亂塞著東西,甚至還有扳手之類的雜物工具,令人摸不清這裡究竟是古物店還是五金行。
克難地再往前走一小段路,離開了木架隔間的走道後這才豁然開朗,雖然還是稱不上整潔,但是至少相對空曠了。
「就是這個。」藍月淨對著我招手,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大塊白色輕薄的防塵布,底下蓋住了一個相當大的物體,撐起了幾乎半個人高的高度。
其實從形狀來說,我大概知道這是什麼。但我仍然充滿不解地問:「這是什麼?」
「是機車。」
「我知道是機車。但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藍月淨扯開了布,嘩啦嘩啦映入眼簾的,果不其然是一台機車,藍色烤漆的油箱被擦得發亮,黑色椅墊處也被擦拭得一塵不染,龍頭如彎弓的金屬弧線因保養得宜而散發著優美光澤。
「就如我所說,這是劉先生的遺物。」
「等等、等等,等一下!這是什麼時候……他什麼時候買的機車?而且又是什麼時候把車寄在你們店裡?」我滿心的疑惑一時之間像是火山爆發,一問不可收拾,「……而且話又說回來了,你們究竟是什麼店?為什麼就出現在我公司隔壁,我可不記得我們公司旁邊有這間店啊!」
「舒月廳是一間專門為人類和物品之間搭起緣分橋梁的古物店,在緣分俱足的時刻會主動出現在人的面前。劉先生就是在去年因緣際會進入舒月廳,把他的車子賣給我們,那時候他剛進到店裡時,也是露出像妳一樣的表情。」
「太荒謬了,怎麼可能有這種地方?簡直就像……簡直就像是妖術一樣!」
「妖術是嗎?」藍月淨掩嘴彷彿很滿意這個形容。這女人漂亮是漂亮,但全身上下都充滿古怪,反而令人感到不舒服。「也許這種事情對妳而言相當不可思議。但是對很多人來說則是相當難得的際遇。畢竟我們的職責就是擔任物和人之間的仲介者。負責在對的時間,把對的物品交到對的人身上。」
這什麼繞口令?我感到自己的臉部肌肉抽動,好像隨時就會做出不太禮貌的表情。藍月淨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知道我放不下心中的顧慮,也就不再多做說明,彷彿知道自己說得越多我的疑惑也會得到越多。我今天不是來解謎的,更不是來聽故事的,事實上我也對這樣的事情不感興趣。
她就只是看著我,等著我給予回應。她目光彷彿閃爍著淡淡的幽火,既不猛烈也不冰冷,平淡卻又深邃,難以探知她真實的想法。
我用力地吐氣,把視線焦點放回這台陌生的機車上。它很美,只可惜我不知道它和我之間可能的「關係」是什麼。
「他……他賣車的時候說了什麼?」我還是開了口。
藍月淨點點頭,像是很滿意我的問句。「劉先生說他那一陣子身體不太舒服,偶爾會暈眩和頭痛的問題。他有預約做健康檢查,但那是去年四月的事情。他開玩笑地說自己大概是快死了,他有這樣的感覺,如果是在騎車的時候出事,恐怕會傷害到其它人。所以——」
「所以他就把車賣了?」我對這樣的理由感到不可置信。
「他是這麼說的。」
「但是……那時候他應該沒有什麼症狀才對,他是到九月的時候才突然……」
「也許在那之前就有什麼徵兆了吧。」
「我不明白。如果有什麼事,他一定會和我說的。」
「這我就難以解答了。夫人,我只是接受到他的請求,讓本店在今年的三月的時候聯繫妳,並將車子讓售給妳。我不曉得他是否早已得知自己撐不過那一年,但既然緣分到了,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
「太離譜了。這簡直是……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會死了一樣。」我閉起眼,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件事,「更何況,他沒有對我說他曾經買了一台機車的事。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瞞著我。」
「任何人都有秘密。」藍月淨撫著車身,像是在撫摸一頭乖順的貓。
「就算是這樣,還是太讓人難以理解了。」我搖頭。心中有些失落,原來他對我也有不能說的事情,我一直認為我們之間的坦誠是理所當然,但現在我卻感受到這點「理所當然」彷彿風箏線一樣,輕輕在拉扯心中某些事物,好像再大力一點就要斷裂。
「喂喂喂!拜託一下這位阿姨——」方才那位趕著掃地的少年從走道另一頭竄出來,想來是在角落偷聽了一段時間,「這台KTR 150是2015年的款式,烤漆自己另外烤過、化油器洗過、保養狀況良好,連積碳都有在清理,劉先生有說啦,他買的時候就已經是快十年以上的二手車,老車還這麼用心維護,到今天拿去賣至少還值個七、八萬,不要這麼不識貨。」
「這不是價值的問題。我不會騎機車。」我被他突如其來的插話感到錯愕。
「不會就去學啊。這有很難嗎?」他回得輕描淡寫。
藍月淨面露不悅,對著那少年開口:「這裡沒國中生的事,連駕照都還不能考的人還是不要隨便開價比較好。後面化石區還有地方等著你清理。」
「呿!了不起喔!」少年說完,用掃把的竹竿頭擼著眉毛,一邊轉身離開,走沒兩步像是想到什麼事,又回頭對我說:「劉先生說他很喜歡這台車,相信妳見到它的時候也會有一樣的感覺。我話說到這裡啦,妳自己想想吧。」
說完,少年拖著腳步往店的另一頭離開。
藍月淨語帶歉意,說:「抱歉,他是本店的工讀生。現在正值青春期,說話非常沒有禮貌,還請見諒。」
就算我說沒關係也沒有意義吧。我在心裡嘀咕,這間店果然充斥著各種莫名其妙。
她見我沒有反應,又接著說道:「就如同工讀生所說的那樣,這是劉先生生前非常珍愛的車子。從外觀就看得出來,他可是當寶在養。」
藍月淨的手心下,我彷彿受到一道莫名的視線。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感覺,就好像這台車真的是隻貓一樣。
「我拒絕。」我搖著頭堅定回應,不等藍月淨開口,我接著說:「就算是真的,這台機車真的是他賣到這裡好了,那也不關我的事,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任何義務買回這台車。」
天曉得這兩個人是不是從哪裡取得的名字……也許是個資外洩了,透過某些不可告人的方式得知我上班的地點。呀——對了,這該不會是詐騙吧!這可不妙……如果我繼續堅定的拒絕下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我腦海中轉過許多可能的選項,想到這裡我不禁背脊發涼。我可不想被賣到某個不知名的國家去,現在最要緊的是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但藍月淨並沒有我預想的堅持,只是惋惜地拍了拍車身,接著拾起防塵布。唰唰兩聲,抖動那張白色的防塵布。
「既然妳這麼堅持那我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只能說,這輛車子沒有劉先生所想的那樣。」
我愣了一下。儘管我毫無意願把車買下,也對他的隱瞞有所怨懟,但只要一聽見和他有關的事我還是忍耐不住。
「怎麼樣?」
「他說這輛車就像家裡那桌子,老雖老,卻很有家裡的味道。都是老人才會喜歡的玩意兒。」
我不禁莞爾,這種毫無道理的描述的確是他會說的話。
「很遺憾,可能是我不夠老吧。不過妳這句話讓我想起來了,當初去買家具的時候是我們一起去,但是他買車的時候卻沒和我說。坦白說,這讓我很不平衡。」
「哦?妳的意思是,妳任何事情都對另一半坦誠以對嗎?」
「這還用說嗎?」我歪著頭回答,不知道這稱得上什麼問題。我對於這段婚姻毫無保留,可以說是全心全意地投入,我以為他也是。
「妳的意思是,妳每天都完整交代了自己的每一餐、每一個時段的任何行程?工作到了哪個段落?鉅細靡遺地交代在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人的長相?今天在便利商店花了多少錢……」
我打斷她的妄言,說:「這太過份了!這是能相比的嗎?」
藍月淨微微地笑了,彷彿早已打定主意激怒我。
「為何不行?」她靠在機車椅墊上,說:「一樣都是沒有主動交代的事情,比起來哪裡有什麼差別?」
「這是強辯!」
「是強辯也好、是正論也罷,那都無所謂。總之,也許這輛車總有一天會再遇到和它匹配的主人,只可惜那個人不是妳。」
「夠了。」我將手掌舉起,掌心堅定且帶著一點怒意,「算我怕了妳,賣多少?」
「什麼?」
「我要帶這台車走,讓我出去這間店。」
藍月淨不疾不徐地遞出一張紙,那是一張收據的複寫本,上面用國字寫著「新臺幣捌仟元整」。
「這台機車只值八千?」行情我是不懂,但剛剛那位工讀生所報的價格遠遠高於這個。
「我原價賣回給妳,當初這台車也沒有辦任何過戶手續,名字還是掛在妳先生身上,記得要去監理站辦。」
「妳說這些誰懂啊!」我忿忿不平地打開錢包,赫然發現自己手邊沒有這麼多現金。
藍月淨離開了車子旁,我彷彿看見了車身抖動了一下。我揉著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本店刷卡也行。」
藍月淨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