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期待、幻想生活能像電影或小說裡的高光場景,充滿令人亢奮的張力,似乎只有那樣才能跳脫「無聊」,才算活得「精彩」、「充實」、「有意義」。但構成生活的主要成分並不是大事件,而是沙數的微小日常,雕塑著我們的生命樣態。
文.溫德斯導演的《我的完美日常》安靜少言,卻處處流動著「語言」。捕捉度日常態與微小事物的敘事鏡頭,散發著溫導作品裡時有的孤獨與疏離,以及對於舊日逝去的感嘆情懷,同時,平靜、自適、從容也同在,好比沉默的山頭,有溫亮的晨光作為底襯。
《我的完美日常》建立在「都市一角的往日時光」這般基調之上,主角平山先生是快速變動的現代世界之中,保有自己速度的存在。
紙本書與二手書店、卡帶與1970年代慵懶灰藍的西洋老歌、底片相機與木漏、腳踏車與晴雨、盆栽、澡堂、車站地下街小吃、雅痞酒吧······
這些復古結合日式簡約哲學的品項元素與生活方式,闡述著導演內心「最美好的年代」,一個人類還沒有失速的年代。
平山先生隨身攜帶著底片相機,鏡頭捕捉的對象是「木漏」。
平山先生以公廁清潔員為職,打掃時間遇有民眾入內如廁,他便走出廁所等待,期間偶爾抬頭,與「木漏」不期而遇;坐在神社附近的長椅上享用日日不變的午餐,偶爾抬頭,又再次與「木漏」相遇。每次的相遇,總讓他不禁微笑,而「笑」在與人相處時多是一號表情、冷靜寡言的平山先生身上是少有的;有時他不只是笑,還會拿起相機捕捉——只是隨意地按下快門,並未透過相機觀景窗構圖,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木漏」之上,眼神裡長存的蕩漾,表明了他即便已見過百萬回這般枝葉婆娑光影錯落之景,也總是看不膩,仍像初識那樣動心,為之著迷。
「木漏」為日文,意指「從枝葉搖曳的縫隙中散落的陽光」。
語言中存在的詞彙反映著該使用者的文化與精神,例如東亞的「緣分」一詞,展現我們對萬事萬物間連結關係的信念,這是西方文化裡沒有的概念,他們的語言也就沒有相對應的詞彙,即便有人偶有類似的「感覺」,可能也不易明述,有同感者彼此之間總在「調頻」,尋無一個「公版」的簡明話語,總需要再多用「三言兩語」來解釋、來「對頻」。
日文中的「木漏」,在中文中沒有對應的單詞,當我們想描述「木漏」時,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敘述法,例如:「錯落的枝葉間灑落的陽光」、「穿透葉片縫隙映射而出的光影」、「從葉片間篩落的光」等等。而以上對同一現象的摹寫,日文使用者可以「木漏」一詞簡潔明瞭地傳達。
由此猜想,「木漏」在日本文化中應有著與我們不同的意義。會為「木漏」這般幽微、「無特別之用」的現象命名,反映了日本人對事物的入微觀察,也展現了日式侘寂的哲學與美學,簡樸,自然,禪意,寧靜,傷感,傷感之美。
「木漏」在《我的完美日常》裡是「平山先生」的象徵,也是對於「完美日常」的註解。
主角平山先生做著廁所清潔工這份不太「體面」的工作,卻過著雅緻的生活。可見做這份工作不是「逼不得已」,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樂在其中,甚至為各種需求自製了功能各異的清潔工具。
結束上午的打掃工作後,下午就是他自己的自由時間,也許悠閒地到澡堂洗澡,也許去地下街喝酒吃飯;輪休時去洗衣店洗衣、去相館洗相片再換新的一捲底片、去二手書店挑下一本要讀的書,或到酒吧見見心上人······這,就是他的速度,他知道自己最重視的就是那幾樣事物,無需投入太多的時間便能換取足夠的金錢維持所需,剩下的時間都可以運用在自己鍾愛、對自己有意義的事情上,就像《才不是魯蛇》這本書,或韓劇《夏天不上班》描述的生活方式,明白自己需要的其實沒有那麼多,不為了配合大眾去追逐對自己不重要的,當然也就不需要花這麼多時間來換取金錢。有時我們以為賺更多的錢就會有更多選擇、能更自由,卻往往掉進「高收入—高支出」的陷阱裡,加劇惡性的循環,成為工作與金錢的奴隸。
平山先生每天都以自己的步調過著他的完美生活,完美日常,沒有什麼大煩惱地睡去醒來,讀書讀睏便摘下眼鏡與書本隨手一放,拉暗檯燈沉入睡眠;清晨聽見巷口老人家的掃地聲便起身摺棉被、洗漱,不存有賴床、抗拒新的一天到來的壓力。
當然,平山先生平凡的日常裡也存有變化,也會孤單落寞,不總是永遠平靜從容。這樣「日日是好日」(並不指涉日日都是「開心日」;而是不論「開心日」或「非開心日」,對我們都有意義,都是「好日」,即便是「非開心日」也有僅能從中獲得的經驗,在「開心日」無法體會的經驗)的完美日常,就像「木漏」,光影錯落,沒有一刻重複。
有光,有影,的日常,無論是光,是影,都僅此一次,都彌足珍貴。
未曾停下腳步的人是不會注意到的。
而凡注意到的人,無一不被美得安靜了,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