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在朋友的推薦下看了《可憐的東西》,邊看邊覺得這是一部很豐富、各方面都很厲害的科幻電影,看完之後還有很多思緒在腦海回盪。
《可憐的東西》情節獵奇,一點點懸疑、不少諷刺;色彩的戲劇效果濃厚,色調從單調、封閉、簡單的「黑白」,到女主接觸外界、初嚐性經驗後,開始出現豐富、萬變、複雜的「色彩」,是很經典卻不失寓意的安排,而當女主最後要與將軍「對決」時,以當時的劇情發展來說,我覺得她的衣服顏色很突兀,原猜想是為了表現女主與眾不同的堅毅性格,後來才明白其實是對對決結果的暗示;視覺上它給你很多血腥、暴力、性,給你看很多「醜」、詭譎的「人工美」,卻也同時給你不少美麗,尤其是走在樹林裡聚焦人物時的背景,有油畫般優美的質地;鏡頭時有仰角的窺視,時有廣角或魚眼鏡頭的扭曲;音效有時奇特新奇,更常是詭異不協調,同樣在後段女主與將軍來到劇情最緊張的時刻,一個跌宕谷底的超低提琴聲,讓人印象深刻,也喚起了腎上腺素。
《可憐的東西》融入許多元素、議題,讓我聯想到科學怪人、樋口裕子、五十嵐大介、美女與野獸、《三夫》、《性意識史》⋯⋯
《可憐的東西》無疑在探討女權議題。父權、男性權力是種譬喻,在現實生活中不只限於指涉生理男性,有時候女人反而更會壓迫女人;反之亦然。
在片中,貝拉主要與三位男性產生了較深的連結,順藤而上似乎都能歸結出「控制」的議題。在父權結構下試圖控制貝拉的這三位男性,因此都有了「野獸」的面貌,不論是這些「加害者」,或因此受宰制的「被害者」,雙雙都成為了「可憐的東西」。
貝拉的「製造者」Godwin名字涵蓋「上帝(God)」,是最直接的象徵建立。身為科學家,Godwin做了很多不可思議生物實驗,讓他也以上帝之名自詡。Godwin是醫學世家,他從小就是父親的生物實驗品,全身上下的外觀、內在器官破爛不堪。受創且孤獨的內在小孩從未得到療癒,為了自我保護,他建立了極度理性的科學家形象做為自我防衛機制,是典型的逃避型人格。他自視為貝拉的神與父親,也像父親對待自己那樣,把貝拉當作自己的實驗品及所有物,壓抑著「不理性」的父愛。而當他以「保護」之名意圖限制貝拉與外界接觸時,他與貝拉的關係便崩解了。自我意識萌發的貝拉最終還是從Godwin的黑白實驗室走入了彩色的世界。
自詡情場高手的花花公子律師Duncan Wedderburn誘拐貝拉與自己展開一段性愛之旅。他原想玩弄貝拉,卻被拉貝如同《卡門》、《巴黎野玫瑰》那般不受禮教拘束、自由不羈的行為舉止吸引,進而深陷,對貝拉產生了從未有過的佔有慾。自此天秤便傾斜了,他與貝拉的關係逐漸失衡崩裂。
但他是真的愛貝拉嗎?答案無疑是否定的。他只是沉迷於貝拉不受控、無法被預測、無法被征服所帶來的新鮮與刺激;也仍舊只視貝拉與其他所有女人一樣為自己的所有物,允許自己「毫無忠誠可言」,卻要求女人為他守身如玉,認為「妓女」是女性最墮落的醜態,自己的千人斬卻是傲人的戰績。
Alfie Blessington以帥氣將軍的姿態突然現身,自稱是與「維多利亞」相愛的「舊情人」,貝拉出於好奇,竟也在眼見即將完婚之際轉頭就跟著這位素昧平生的「舊情人」走了。沒想到「深情的舊情人」只是狡猾的謊言,Alfie實為一殘暴的將軍,沉浸在暴力所帶來的「絕對」權力快感中,輕視生命,把所有人當做臣服於他、受他控制而可以任意擺弄、破壞之物。他也不意外地是個沙豬,認為女性的價值在於生育,只是個生產工具,而貝拉所有的「問題」都源於「雙腳之間」。從種種跡象,以及貝拉的「前生」維多利亞視肚中胎兒為怪物而抑鬱尋短來看,都可以推測維多利亞是被Alfie強要的,也許是因為美貌的「原罪」而招來這般禍害。當殘暴將軍Alfie試圖「解決」貝拉雙腳之間的「問題」時,這股極端的控制慾也讓這段關係斷然崩解。
而最後的喜劇收場無疑是對(比喻上受父權宰制的)女性的祝福。
上述三種「控制」關係,分別呈現了父愛式、孩子式、暴君式的「愛」,當然都不是真正的愛,只是讓他們陷入塔羅牌惡魔牌的處境,被鎖鏈套牢,不再是人類,而是魔化,長出了獸角與尾巴。在《葬送的芙莉蓮》裡,魔族的另一種稱呼是「魔物」(會模仿人類的語言說話以欺騙、誘拐人類的「魔物」,被稱為「魔族」),當這些譬喻上的父權野獸被「控制慾」的鎖鏈禁錮,試圖控制其他生命與自己的命運時,便淪為了「魔『物』」那般「可憐的『東西』」。
總結而言,以Godwin的隱喻回觀,God win了,也沒win(我愛晶晶體)。前者是從真正的超自然力量God與劇中人物Godwin的關係來看,Godwin自以為能代God行使造物之力,卻終究無法勝天;後者則是以自詡為God的Godwin與貝拉的關係來看,God(win)以為一切都像科學實驗般在自己掌握之中,卻沒料到貝拉會發展出自己的意識,並且有勇氣脫離他去追尋自我。後段的這份關係視人類的「自由意志」為珍貴的禮物。當貝拉身心發展健全,尋得了自我之後,她在Godwin即將不久人世之時,帶著懷念與滿腹的疑惑回歸她的「出生地」探望Godwin。貝拉以些微失落的語氣問Godwin自己以及另一位在她離開之後又如法炮製出的女孩是不是都是Godwin的創造物時,此時已深曉大義的Godwin回答不是,「是妳讓自己變成貝拉.貝克斯特的」。
Godwin的言下之意是,從受禮數拘禁、被父權宰的維多利亞,重生為身兼美女與野獸、可以「自己自足」的貝拉,其中的關鍵並非Godwin的科學實驗(那僅止於物理上的「重生」),而在於貝拉的自我意識,人類的「自由意志」。當貝拉決定不受他人控制,想做愛就做愛、想體驗賣身就去賣身、想看書就看書、想跟突然出現的舊情人走就走、想吃蛋撻就吃到吐(不是說笑話,她真的吃到「吐」了),不受「控制」的鎖鏈拘禁,才讓她逐漸遠離原有「可憐的東西」的處境。
這看似簡單的道理,實際上能真的做到的卻寥寥無幾,以致於重複被討論至今。以塔羅的旅程來說,要經過「正義」對普世價值觀的質疑、「倒吊人」對既定世界觀的翻轉、「死神」的願意死去,以及「惡魔」的放下,才能接近真正的寶藏。而這些塔羅牌所顯示出的人生課題,都是需要下過苦心才能走過的。
可與此同時,即使是擁有自由意志的貝拉,體內仍住著「野獸」。
我們體內都有著無從消除也不需消除的野獸,本質上都是「可憐的東西」,卻仍有程度上的差別。「野獸」的基因,可以說是原罪、宿命,也可以說是祝福。透過不斷地與「野獸」達成一次次的平衡,我們也一次次地昇華;而在這過程中得以共存而不是被吞噬的美麗姿態,也反而因那「可憐」而更為美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