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當今的我們,都是以「後設」的眼光看「哥哥」張國榮的。當然,逝者已矣,生者也只能回顧、追憶。回顧和追憶都意味著從後往前,但我把「後設」一詞挪用到這篇短文,目的不只是強調時間上的「後」,更想藉由張國榮及其影視作品對「後」借提發揮一番──事實上,我們一直都在對他借題發揮。
作為無論是本人或其表演都多姿多采的一號人物,張國榮可供後人借題發揮之處極多,但最顯而易見、最信手拈來便是的一處,莫過於性相(sexuality)。此一概念的含意廣泛,除了生理性別、性取向,還有所展現的性別氣質、看待性及與性相關之事物的態度等;簡而言之,個體與性的一切關係,皆構成其性相。對這些元素稍加羅列,便會發現性相並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更何況,張國榮是位演員。
一個人生來是什麼性別、欲與什麼性別的對象發生關係,大抵是身不由己,但說到性別氣質和對性及相關事物的看法,則相對地具有某程度的自主性。我特別提到張國榮的演員身分,是因為每個角色都有其人設,性相包括在人設中。然則,張國榮每演繹一個角色,就是從自身性相出發去扮演另一種性相,從這個性別角度看,他的表演就是一種性別表演,其作品不只是一個角色、一部電影,而是性相的交疊與模糊。
我想指出的是,性相在張國榮身上尤其難以說清,他凸顯出性相的模糊性質,而他的性相又隨每次表演而變化,因而更形模糊。
上述以性別理論來解讀流行文化的做法,在文化研究這學門中甚為常見,而張國榮在香港乃至於華語的文化研究界中,是經常被討論的對象。然而,既然討論張國榮的性別表演不是什麼新鮮事,我們亦對他念念不忘,每年照其生死忌在社群媒體上發文悼念,那麼,悼念除了回顧和追憶,其實也可以是個反思機會,反思歷來討論張國榮的方法。
以電影為文本去討論張國榮的性別表演,剖析他如何把相性的模糊性質、或所謂的酷兒性(queerness)融入其演出時,最常舉的例子不外乎他從影生涯中唯二演過的同志角色──《霸王別姬》(1993)的程蝶衣和《春光乍洩》(1997)的何寶榮。若不計較角色在敘事上終歸與異性相戀,只聚焦於其模糊性相,也許還可進一步納入《家在囍事》(1992)的常騷,與《金枝玉葉》(1994)、《金枝玉葉 2》(1996)的顧家明。
但是,無論這些角色被張國榮演得再精彩,都難以直接視之為他自主的酷兒表演,甚至據此稱他為平權先驅。畢竟,在張國榮的有生之年,香港還來不及發生任何同志驕傲活動,可以請他站台(首屆香港同志遊行於 2008 年舉行)。
若要把他放到香港同志運動史中去談也非不可,但此談法好比「追封」,其方向必然為「後設」──即從後世角度設想張國榮是同志(此處的「同志」為廣義,而非單指同性戀者,張國榮本人則在 2001 年接受《時代雜誌》訪問時,表明其雙性戀者的身分認同),從而設想他對同志運動的影響。
同樣的「後設」視角亦見於對張國榮影視作品的解讀,如今已知他是同志/雙性戀者的我們,大可循此身分認同把這些作品看成一位同志/雙性戀者的演出,接下來,便可順利成章地剖析他如何在演出中實踐同志/雙性戀者自帶的酷兒性:若該角色是同志或性相模糊者,那他便是忠於自己,他的酷兒性在演出中自然地流露;若該角色是異性戀者,那麼便透過他的演繹,成為披著異性戀外皮的「同志」。
無論怎看怎解,結論皆可以是張國榮是酷兒,所以他的表演是酷兒的,他演過的眾角色──儘管絕大部份是異性戀者,性相亦未見有多模糊──也因他的演繹而化身酷兒。
此結論倒非不成立,但它乃建基於張國榮是同志/雙性戀者的前提,以此身分認同反過來把他的作品酷兒化。這不免忽略了兩點事實:一、姑且順著主流論述,視他在「香港跨越 97 演唱會」上為唐鶴德獻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為「出櫃宣言」,仍不改其演出大部分都是在未出櫃的情況下進行和面世的,即當時的觀眾在觀其演出時,並不清楚演出者的性取向(頂多從八卦新聞中窺探和推敲)。
二、即使他演過兩部同志電影,兩片的導演卻皆為異性戀者,而兩片的製作背景及過程不但稱不上同志友善,甚至可說是恐同。倒不是說異性戀者就不能拍同志電影或拍不出「好的」同志電影,但兩位導演若是同志,是否就會更敏感於疑似恐同的情況,並盡力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這些情況包括:陳凱歌加重了鞏俐在《霸王別姬》中的戲份,並將原著小說中,程蝶衣與段小樓在澡堂此一男同志意味濃厚之地的重逢大加改寫(註 1);王家衛則把張國榮的私人經歷拍進了《春光乍洩》,此後二人也不再合作(有影評人稱這是對張國榮的「剝削」和「傷害」);《春光乍洩》的攝影師杜可風在日記中記載,劇組在阿根廷拍攝時,攝影助理誤闖同志酒吧,竟堅持用吸管喝啤酒和拒絕使用廁所。杜可風寫道:「我們拍兩個男人假裝口交和肛交已經好幾星期了,『我的男孩』卻依然以為用啤酒杯共飲或握一隻汗濕的手會使他感染愛滋病(註 2)。」
當時出現在觀眾眼前,與這些電影工作者合作的張國榮,不是個已被清晰定義的同志,而是一團不清不楚的性相。對他們而言,同志及作為同志亦好、雙性戀者或酷兒也罷的張國榮,究竟意味著什麼?而無論這意味是什麼,似乎都與如今追封於其身的各種光榮標籤有所差距。
作為「八十後」(台灣較常稱為「七年級」),又在香港出生與成長的我,有幸比更年輕的「哥迷」稍微多經歷哥哥仍在世的日子。在他過世逾二十年的如今要為其紀念專題撰文,我除了又把他的作品重溫不知道第幾遍,也重溫了關於他的各種論述。
然後,我忍不住想,若沒有接觸過這些論述,我對他的看法會是一樣的嗎?我自稱「哥迷」是否也是一種「後設」?我們當然可以在失去一個人後,愛上他、更愛他。但是,假如對張國榮的愛是「後設」的,這樣的愛──包括對同志身分、酷兒文化的認同與追捧──在曾經擁有他的那個世界裡,都是從缺的。
我當然不是要線性地倒推,如果當時的世界更同志友善,就會怎樣怎樣。逝者已矣,這沒有任何意義。但在哥哥已不在的這些年間,在我也「後設」地對他及其作品進行了好些酷兒閱讀後,我開始覺得更有意義的紀念,是回到他仍只是一團模糊性相,尚未成為酷兒偶像(queer icon)之時,亦即酷兒仍是污名之時。
如何跳脫線性邏輯,在後世非「後設」式地愛張國榮──那大概就是在問,假如張國榮是個污名,我們還愛嗎?敢愛嗎?
註 1:陳解釋這是他不以同性戀為創作主張所作出的「取捨」,這段話收錄於關錦鵬的紀錄片《男生女相:華語電影之性別》(1996)。
註 2:引文出自林松輝的《膠卷同志:當代中華電影中之男同性戀再現》(2021;該書為譯本,翻譯自他 2007 年出版的英文專書),杜可風原文請見:Christopher, Doyle, Christopher Doyle’s Photographic Journal of Happy Together, a Wong Kar-wai Film, City Entertainment,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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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每年四月,全世界的哥迷都會想起那年令人心傷的愚人節。《釀電影》多年下來有許多關於哥哥的文章,《春光乍洩》的不羈、《霸王別姬》的迷離⋯⋯,還有更多值得一看的作品,在此整理成專題與讀者們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