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仍記得當電影結束、影廳燈光亮起時,回想《搬家》的文本、影像和敘事方式,我嘗試著解讀何為「家庭」的模樣,才發現它的樣態猶如稜鏡,難一言以蔽之:一方的鏡像並非等同於另一側所映照出的影像、拆解兩者所得的支言片語也並不對等──「家庭」這個詞彙,延伸出的不是單一滾動的齒輪,而是每個人的生命中,獨有的印象與記憶,彼此牽引、傳輸並流動著:這是巨大且具有多種視角的結構體。當我試圖解構,卻發現其複雜紛呈,最終仍僅能以字典釋義:「一種以婚姻、血緣、收養或同居等關係為基礎而形成的共同生活單位」來收束我的想法,並收納所有人的生命記憶。
然而,儘管「家庭」之於每個人的模樣並不相同,若想以言語各自述說又太過龐大,但以家庭與成長為名的電影/故事,所帶來的情緒共振又在在證明了:個體之間對於「家」的意象/記憶之呈現看似差異甚大,實際又來自同樣的核心。我想,家的核心正是一種共存、親密、血緣;是每個人生命初始的情感探索和連結來源。
觀看這樣的電影,正是透過影像語言,把上述的核心帶進每個觀看者內心深處的生命記憶,並逐漸轉譯成為情感的形式,以達到個體對於原生家庭模樣的共鳴。
《搬家》作為以成長和家庭為主旨的電影,除了影像,同時也以寫實中帶著魔幻的敘事風格,緩緩拉出每雙眼睛對於家庭、社會、成長三者的共同理解,並提供了另一種重新解讀「家庭」的思考方式。
電影描述著青少女小蓮在面對父母分居離異時的心境變化、衝突與和解。小蓮一直為自己有個完美家庭而引以為傲:放浪不羈的爸爸,務實冷靜的媽媽,三個人的生活密不可分,有著所有人都羨慕的好感情。他們一直都是幸福的象徵,但爸爸與媽媽的分居、媽媽手上突兀的離婚協議書,才讓小蓮發現原來幸福不過是一個輕輕觸碰、便會碎掉的泡泡⋯⋯對此,她下定決心,想方設法讓原本心中的完美家庭回歸正軌。
劇情淡化了雙親離異的緣由,把主軸側重在小蓮試圖將支離破碎的拼圖重新拼湊的行動和想望;同時也從小蓮之眼,側寫現代家庭故事、婚姻的異裂。視角的分化使得小蓮在作為當事者,試圖在分離與完滿之間拉扯的同時,又會以旁觀者的疏離角度來回應原生家庭的陌異。影像角度的搖擺不定,告訴觀眾這終將會形成父親、母親和小蓮三人之間不得不面對的衝突與對立。觀者也會發現,《搬家》是藉由這樣的角力,進而重塑家庭的現代圖像、孩童之於原生家庭的生命形塑,和婚姻「下一步」應該為何的叩問。
導演相米慎二(そうまいしんじ)以他經常關注的兒少成長議題,結合溫暖深沉的影像與魔幻寫實風格,成就了電影紅紅豔豔的成長樂章。當思緒在舞蹈、情感在跳躍,穿插其中的意識流長鏡頭,帶領觀眾流向使人迷離、漂泊的汪洋裡,同小蓮一起,擁抱成長過程中所面對的傷、尋回一些失去的夢,最後回歸探覓電影的主旨:家庭的真實與流動。
關於「真實」,可從故事初始的場景說起:一場沈默的晚餐。三角形的餐桌完整切割出小蓮家的三個角色,呈現父與母的對坐無言、女孩的叨叨絮語──開場的長鏡頭揭示了三人之間的失衡,和風雨欲來的態勢;鏡頭語言向觀眾揭示了角色在視角框架的切割,以及表象底下的真實,實是角色皆處在各自的封閉空間裡,凝結成冰、不動聲色。
但極度的沈默勢必會招致極致的碎裂;表象之下,真實的深淵是頭猛獸。小蓮在奔走著想維護表象的同時,牽引出所有人都不得不正視的魔,並打破無言的疆界。看見母親擊碎浴室的玻璃,鮮血橫流地把小蓮拽出來:「真實」便是如此血淋淋地,化為焰火,恐懼的樣態成了獸,衝破表象的安泰之姿,來到所有人面前。
家庭的真實為何?它以不同以往的怪異之姿突立在三人面前,投映出了爸爸、媽媽、小蓮一直逃避、壓抑的情感,且摔碎了家庭圖像的虛浮完滿。與此同時,也告訴所有人:在這樣的碎片中,才有開啟對話的可能;在重新拼接的過程裡,才能看見過去未曾正視的差距。循著對話,拾起碎片,才會真切地看到「真實」,是所有視角、語言、思緒的集合體。
因此,家庭的真實是移動的,甚至是柔軟的。英文片名「Moving」如水般「不定」,其實揭示了電影的意象:除了爸爸的「搬離」,同時也是自我和解的「前進」,更是家的模樣「流動」。
電影結尾,熱鬧的夏日祭典在日落的闃黑裡發著紅艷的光,小蓮在熔化的神轎中穿梭、在煙花與人群中奔跑;魔幻的不思議,是當她走入水中,水中有溶化崩裂的船,還有爸爸媽媽最後潛入水底的波光。
小蓮看見遠方火光冉冉,天邊朝陽升起,她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療癒方式,緩而慢地重新擁抱了不為人知的傷,和父母的和解。《搬家》說到底是溫柔的,相米慎二讓原本卡在中間的梗生出了花,並決定露出微笑,解開過去的死結,開放未來的心,重複地說:「恭喜!恭喜!」
劇照提供/中影國際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