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一開始並不是土生土長的塔尼特子民。
誠然,她是個沙漠人,打從具有意識起便曉得這個斬釘截鐵的事實,她出生在夢一般的永恆綠洲,踩著松軟的沙粒甚至不會留下腳印,本能促使她就這麼走過無數藩城,一遍一遍吟唱古老而悠遠的歌。
不為平民、不為蕈獸生靈,她只為擁抱著赤子之心的藩王開口。高貴的領袖伏在裙裾之上,如瘋魔似的凝視那雙撫琴的手,而她坐在月光下,梳理他們雄獅般張揚的鬍鬚,並親吻他們尚且柔軟溫暖的心腸。
等到一夜結束,明日的朝陽升起,諸王們才恍然從蜜糖似的酣夢里驚醒,大喊著他們擅自為她取的各種名字,許諾下一輩子也辦不倒的山盟海誓,卑微的祈求她留在此處直到地老天荒。
但,她只是笑,趕在第九十九隻蠍子受不了烈日烘烤躲進沙洞之前,賜與最後的祝福。
「吾王,請時刻銘記您的驕傲與榮耀,保持沙子熱烈滾燙的品格,若踏上暴君征途,您的所作所為都將成為呈堂證供。」艷艷的唇微微彎,她俯首獻上禮讚。「願您結束旅程,得以歸於綠洲永恆之所。」
接著她走入陰影,沿著沙漠中幽深黑暗的密道慢行,無人知曉她的去處,無人能夠留下除去那些祝福之外的念想。
月女、神姬、歌者......她有數之不盡的別稱,雖然唯有那最尊顯之人在月下聆聽她的聲音,卻沒有任何人的呼喚可以竄進那瀑布似的美麗頭發下。
她不止步,精銳盡出也沒能攔住她。也許因為我是個瘋掉的吟遊詩人,花神垂憐。她默默地想。
直到,直到某一日,她的命定之日。
「芭別爾。」一樣是月圓夜,她的新王沒有跪伏著她艷紅的裙裾,甚至拒絕了她的歌唱,只是坐在沙鑄的王位上,「妳知道古塔尼特語嗎?芭別爾,代表著赤色的劇毒蠍子。」
「這是您為我取的名字嗎?吾王。」芭別爾凝視塔尼特王肅穆的面,眼罩下的雙目含笑,綻放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是的。芭別爾,」塔尼特王俯視她。「隨我同行。」
矜貴自傲的王,與從前所見全都不一樣。她仍舊盈盈淺笑,半精靈清透的眼睛看見了那顆堅定難移的心,第一次彎下秀美的雪白頸項,將後頸暴露無遺。
以上千年的沙漠文明來說,塔尼特不過蕞爾小族、化外之地。足夠古老卻不夠強大,塔尼特缺乏一個果敢武勇的王,但此時此刻,沙漠邊疆的小小君主令她嗅到了碩大的野心和理想。
那麼,這樣就夠了,這就是答案——讓我駐足的答案。
「我將奉花神之命,隨您同行。」不問緣由,她噙著快滿溢出來的笑,平和地接受了這個請求。
芭別爾勾破琴弦,折毀琴柱,無數繁花自琴身的斷口瘋狂蔓延,以塔尼特王城為中心,綠洲在剎那間替代黃沙,清泉狂湧,任沙浪盛怒咆哮也難以侵入一絲一毫。
沒了在永恆綠洲得到的琴,等於失去花神的庇護,便走不了了。她從不為自己留退路,這是沙漠子民骨子里的驕傲,相信自己的決定,並朝其拔足狂奔,至死方休......即使那年她才五十四歲,是個還非常年輕的半精靈,但更加幼小脆弱的人類卻成功挽住了她的手,輕吻她潔白的胸脯,舌尖與舌尖交纏,眼波在彼此的目光中打轉,泛起和泉水同調的漣漪。
三倍的愛與憎,塔尼特王罕見的擁有能與她匹敵的強烈情感,他們總是愛到極深,暢飲最烈的酒,喉嚨熱燙,放任亂沙迷眼也迷情,她唱歌,而他在情慾漩渦底吞沒她的歌聲。
她總是毫無保留,如一朵拚命盛放的花,從不掩飾任何姿態,她不在乎人們如何稱呼她——塔尼特王豢養的放浪狂花。
「抱歉,任性的囚禁妳。」某個極深極深的夜,塔尼特王垂著眉眼,拇指輕輕抵住她嬌豔的唇。
「吾王,請永遠保持您的高貴,擡起頭來。」芭別爾側首,伸出舌尖舔舐他指腹的繭,「做劇毒的蠍子也好、躲在溫室里的嬌花也罷,臣民愛說便說去,不要因為我而改變您的部族......吾王,我只是一粒沙子,您的臣民們才能成為席捲沙漠的沙暴。」
我會祝福您駕馭風暴,然後奮勇向前,平安歸來。她細細密密的吻,如一場沙漠偶見的甘霖,吻過塔尼特王粗獷的濃眉。
他們相擁著,安睡。
隔天塔尼特的綠洲依舊和她來的那個夜晚無二,朝陽也仍然滾燙,但睜開眼時,她的王不在身邊,整座城空蕩蕩的,除了留守部族的斥侯,只剩老人、孩子……和女人。
軍隊……男人們,去征戰了。她閉起眼,又笑。
她的王呵,明明一直那樣威武不屈,明明擁有與半精靈同樣的劇烈愛憎,卻在這個時候,展現出了人類獨有的膽怯和軟弱。
『芭別爾,我的蠍子,抱歉。』她讀著王留下的紙條,『命運迫使我砍下卡贊爾的頭顱,他們很強,可塔尼特別無選擇。情報顯示卡贊爾打算入侵塔尼特,我得保護我的臣民,我必須赴蹈必然的死亡……但我的蠍子啊,我終究無法面對永遠失去妳的悲傷。
『無法成為妳最勇敢的王,抱歉,我看不見永恆綠洲了,懦弱的王不會被花神原諒。』
芭別爾看著信,平和地沈默了很久。
她走到部族入口,也僅僅是入口,毀琴之時就注定她無法離開這里但凡一步。
斥侯們第一次看見這個令塔尼特王神魂顛倒的女人,這隻被稱為芭別爾,在傳聞里更像溫室嬌花的毒蠍。
他們應該斥責,應該告誡王的女人離關口遠些,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不要想不開,主母。」最後只吐出一句笨拙的話,斥侯們轉回崗位,戰戰兢兢的眺望。
——吾王,您的子民和您一樣溫柔,溫柔的沙子們。
芭別爾坐在高高的牆頂,視線所及全是灰樸樸的塵沙,多年前踏出的腳印早早被廣袤的沙地吞噬,她也忘了來時的路。
她是王的女人、塔尼特的主母、繼承希琳之意志,在永恆綠洲孕育而出的半精靈。
沙漠女人總是記不起教訓呢,花神大人。掬起斷琴所賜予的清泉,她非常微弱的笑了笑。
她從不止步,因為她在永恆綠洲的記憶里長大,艾吉莉絲、利露帕爾......她閱讀過她們的記憶,夢見過那些愛憎太強烈的女人們的結局。
所以她才晝伏夜出,對無論多麼俊美強大的藩王都一視同仁,他們的壽命太短暫,她其實也害怕失去陪伴的百年孤獨。
但她愛上了一個驕傲的人類。
等芭別爾回過神時,她已經登上主母的位置,全權處理著部族的一切,開始學著取捨,評斷權衡,思索利弊,為了部族的未來讓步,主動斷去劇毒的螯針,並選擇洗去有關永恆綠洲的記憶,徒留執念。
因為前塔尼特王沒有子嗣,族人們也罕見地包容了她——一個外人。
「婕德,一個不會老去的主母,不覺得很奇怪嗎?」
兩百歲的生日,她召來一粒年輕美麗的沙子,狂飲最烈的酒。
彼時的綠洲早已隨著她的衰老而枯萎,其餘的部族爭戰不休,落得兩敗俱傷的下場,她索性舉族遷往大漠中心,邊走邊灑下王的骨灰。
芭別爾的生命已經和塔尼特綁在一塊兒了,只要部族人心異變,要殺死虛弱的她並不難。
卻從來沒有,沒有人試圖違逆她,沒有人問過她為何永遠年輕,老去的族人說起舊塔尼特王的故事,傳下她的外號,孩子們偷偷跑到營帳外用單純的崇慕眼神瞧她,長大後再將故事說給自己的孩子,周而復始。
沒有人忘記她——一朵曾經凜然的沙漠狂花。
眼前的婕德也是,眼罩下純淨的疑惑,「芭別爾主母,您守護了塔尼特的生命,如此偉大,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即使只是茍延殘喘?」她笑著問。
「啊,抱歉,主母,」婕德撓了撓頭。「不是茍延殘喘呢。我們只是沙子,能活下來,活在主母的庇蔭下,那就夠了,沙漠子民們從不奢求太多,對嗎?」
我沒有庇蔭過任何人,沒有。她陷入長久的緘默,不再開口。
盲目的人類呵。她劇烈的笑著,哭著,飲下烈酒。
我只是在用三倍的愛思念我的王,愛我的王所愛的塔尼特。
愛上一個驕傲卻短命的人類,是一場甜蜜而痛苦的長久酣夢,吾王。
「請為我說個故事吧,婕德。」芭別爾坐在月光下,「就說那個,最高貴的塔尼特王與沙漠狂花的故事。」
——沙漠狂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