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機器人》(Robot Dreams)在去年(2023年)上映,是一部西班牙-法國合製的動畫電影,編劇和導演為帕布羅·貝嘉(Pablo Berger),故事改編自莎拉·華倫(Sara Varon)的同名漫畫,以1980年代的紐約為背景,描述一隻在曼哈頓公寓獨居的狗狗,渴望有伴,於是買來一個機器人,共享每一刻相處的美好時光。但就在夏末狗狗帶機器人去海邊戲水後,機器人竟在沙灘上無法動彈,原先形影不離的他們被迫分開,展開各自的生活…。
從去年底就已經不斷聽聞這部廣受好評的電影,但礙於種種因素,遲至今年四月才終於買票進電影院看,慶幸它的好口碑讓上映的影廳還算多。在觀看之前我對這部電影的理解就只有海報上的資訊:機器人與狗,以及故事大概是發生在海報背景裡那座熙來攘往的城市。102分鐘長的故事,沒有一句台詞,單單用畫面與音樂說故事,有時候,越是複雜難解的情緒,更需要用簡單輕淺的方式敘述,才能讓餘韻留在觀者心中更深遠。
日復一日吃著微波起司通心粉的狗狗,在沙發上關上電視的喧嘩後,倒映出的是形單影隻、與自己雙眼對望的無聲寂寞。他轉頭望向對街公寓彼此依偎的伴侶,更顯公寓冷清。於是他轉頭被電視上的廣告吸引,想找到填補內在空虛的解答。
孤獨,是會向內吞噬人,也會向外淹沒他人的。常猜想人性的底層,可能有個基本元素是怕孤獨,所以一個人做的任何事情,都會被解讀成有勇氣、很特別的行為,例如一個人環遊世界,一個人唱KTV,一個人去醫院,一個人去吃到飽,或者一個人生活。
孤獨是許多愛情故事的序章:因為另一個人能理解自己,而產生親密連結與羈絆,卻也常常是愛情走入終章的原因:結束於兩人在關係裡再也不能如初識時地耐心傾聽對方,而各自重拾了內心的寂寞狀態。
孤獨與語言無關,甚至與「人」無關,更像種靈魂的特質,那份「想要陪伴」的意識,可以投射在家人、摯友、寵物、網友、陌生人,也可以轉化成音樂、偶像或者植物的陪伴…。抽絲剝繭,我們做的很多外在行為,無非是試圖消融內在的一絲孤獨。
一如《雲端情人》(Her)男主角的不被理解與孤獨,驅使他依賴上 AI 的無條件情感支持與即時回應,傳達的是人類對於被理解、被傾聽的渴望;《愛情不用翻譯》(Lost in translation)中兩個毫無交集的旅人,嗅到孤獨同類的氣味,在異國城市療癒了彼此空白的心;《正常人》劇集裡的康諾與梅黎安,試圖理解卻又彼此傷害的糾葛關係,害怕孤獨卻又深陷孤獨的輪迴。
狗狗為自己找到的陪伴,是一台機器人,是狗狗親手組裝和賦予它生命,象徵著狗狗第一次建立的親密關係,充滿未知的體驗,平凡無奇的街道也染上快樂的色彩,就像《戀夏500日》裡,他愛上夏天的第一天,每一刻都是奇蹟,每一天都值得慶祝。
夏天戲水的那次,是機器人首次接觸到海水,不懂什麼是害怕,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直至日落,機器人才驚覺身體動不了,無法再向前一步,只能無力倒在沙灘上,狗狗搬不動,只能留他在原地,卻沒想到,適逢海灘園區年度關閉,下次開放要等到隔年六月。狗狗想方設法仍無計可施,只能靜靜等待六月一號的到來,他在冰箱門上貼上便條,想著「只要等到那天,就沒問題了。」
一段關係在走到盡頭前,可能有過數次小到不能再小的裂痕,像茶葉蛋一樣,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滲入內核,但多半很難一眼察覺;也可能會是某些不可抗力的因素,讓關係命定般走向結局。
網路上有些評論說狗狗才努力兩次就放棄了,是不是表示也沒多重視這段關係?個人覺得,故事裡兩人的分開方式,是用這種陰錯陽差的園區關閉為由,就說明並不是兩人對彼此的情感生變或者在乎程度減少,而純粹是因為當下的生命情境,造就彼此不得不分開。
肯定有過的吧?那些曾經不得不的決定、那些想起來懊惱、曾經太過年輕而沒能做出「最好的決定」的遺憾等等,甚至不一定侷限在親密關係,而是人與人的緣分本就聚散有時,不是誰沒有努力過,只是練習接受必然的錯過。
機器人躺在沙灘上,經歷秋風冬雪,故事至此轉折進機器人腦中的小宇宙,「What if」開頭的內心劇場,是關係結束後,許多人午夜夢迴的喃喃自語。
機器人走回熟悉的公寓樓下按下電鈴,沒有人回應。
轉頭看見遠處迎面走來,是狗狗與另一個機器人。
不止一次,相似而重複的戲碼在他腦海中輪番上演,會不會他早就忘了我?會不會他根本不會再來找我?要是狗狗過得很好,我還需要回去找他嗎?不能自主行動的機器人、受到非善類傷害的機器人,深陷在夜復一夜的夢境,心和身體,全被冰封在深深的雪裡。
直到季節的變化迎來了春天築巢的鳥兒,機器人與小小鳥烙下相連的生命印記,看著他出生,教會他揮動羽翼,再不捨仍要看他展翅高飛。
傷痕累累,氣力耗盡的機器人,於是被撿走了。他在狗狗的眼中是與眾不同的存在,在海盜兔的眼中是修補船的工具,在小鳥的眼中是充滿母性依賴的愛,而在廢鐵回收員的眼中…就是廢鐵。
會有善待你的人,也會有不夠善良的人;或者說,會有願意欣賞你獨特價值的人,也會有對你不屑一顧的人。我們總仰賴透過他人的眼睛去驗證自己:在他眼中的我是什麼樣的人?對他來說,我真的重要嗎?他喜歡我的哪一點?我這樣做是可以的嗎?這樣他還會想跟我繼續在一起嗎?
機器人也曾不被愛過,被回收員「甩」掉的他,頭和身體分崩離析,從此再不能完整。
轉向另一場景,狗狗失去另一半的寂寞該如何填補?他參加滑雪活動想認識新朋友,卻遭冷眼相待,灰頭土臉的回家。然後他遇見鴨小姐,她獨樹一格、率性自我的特質,吸引了狗狗,但彼此終究不是同路人,鴨小姐只能拯救他一時的孤單,但無法拯救他一輩子。
萬聖節喧鬧的夜晚,試圖融入群體,裝模作樣卻一眼就被孩子看穿,直到在人群裡看見相似的機器人,大驚失色,明明知道那不是the Robot,卻覺得內心壓抑的某個地方被掀開了,他哇哇大叫,嚇跑所有人,驚覺自己原來只是很想念有人陪伴的時光。
機器人是狗狗的第一場夢,狗狗也是機器人的第一場夢,過於逼真的夢境,會令人感到錯愕難以自拔;也有些夢,在醒來的瞬間就已經散佚。分開後的日子,彼此做著一次次近乎真實的夢,但再難忘,也還是得醒來。
回收廠裡的機器人得到了救贖。浣熊看見了他,為他修補了身心,身體變成一台播放器,腿是二手市集物品,縫縫補補後的他,在浣熊的悉心照料下得以完整,機器人不再是原廠設定,而是後天改造,但在第二人生裡,他活得快樂知足。
而狗狗終於等到六月一號,他迫不及待跳上地鐵,往心心念念的地方奔去,誰曉得景物依舊,人事已非,機器人早已不在。狗狗挖到了一隻腳,是機器人存在過的痕跡。
一段關係結束之後,你難免疑惑:「我們真的在一起過嗎?曾經這麼親密,為什麼現在看來如此遙遠又陌生?」所以你在腦海裡重複倒帶播放,你故意繞遠路回曾經住過的地方,散步經過跟他待過的公園角落,你不斷往記憶的深處挖呀挖的,挖到最後,回神才發現其實只有你一個人留在坑底。
狗狗決定重新找一台機器人,他或許覺得自己想要的其實不是 the Robot,或獨立外向的鴨小姐,只是一個能無條件陪伴他的安穩存在。他們手牽著手繼續遊走在同一座城市,睡在同一棟公寓裡,去同一個海灘曬太陽。不同的是,狗狗學會了保護自己,和保護另一半,會在他向海浪踏出一步前,從後面輕輕拉住他,會在他放肆地曬太陽時,不忘幫他塗上潤滑油。親密關係一次次建立,也可能一次次崩塌,多數人像狗狗一樣,逐漸變得小心翼翼,變得害怕失去,變得「安穩過日子就好」。
然後機器人看見他了。
就像曾經在夢裡出現過無數次的畫面,終究是狗狗和另一個機器人。他想衝下樓,狂奔到狗狗面前,讓他知道「我還在。」,也想過問他:「你有來找過我嗎?為什麼你沒等我?」諸如此類的疑問。
「愛是什麼?是想觸碰卻又收回的手。」
這是我很喜歡的一位作家寫過的話。
在機器人這最後一場有狗狗的夢裡,是身後的浣熊拍了拍他,讓他回到了現實。是啊,他現在早在有浣熊的另一個夢裡,此刻很快樂,也很知足。狗狗也是。
去年夏天,在公園裡一起跳的那首歌,是他們永遠互相陪伴的另一種形式。按下心臟處的播放鍵,喚醒了遠處佇足的狗狗,他不知道誰在放音樂,但他記得這首歌,是快樂的回憶,他興奮地跳了起來。於是他們一起跳了支舞,就像那天一樣,只是這次你在那裡,我在這裡。
比起失去的,我們擁有過的更多,與其用一輩子的時間不捨懷念,不如用一首歌的時間好好道別。我們在各自的夢裡,以為尋找的是對方,其實是在找回自己,擁有快樂和安全感,被理解和在乎的自己。
之前看過一個展覽,主題跟消逝、再見、道別有關,也記得小日子出過一本專刊,主題是跟一個人說再見。隨著時間年歲漸長,面對人與人的際遇消散,從畢業典禮漸漸擴展、延伸到生活的許多層面,走過的路越多,遇過的人越多,就意味著離開也越多。
我曾經也是「失去恐懼症」患者,傷春悲秋,惜花憐葉,看《秒速五公分》會想哭,看《樂來越愛你》也會哭,看關於錯過與遺憾的電影,總是高敏感共情,覺得我沒有活在此刻,而是活在被捨棄的另一個平行時空裡。
或許每個人都有那麼一個階段吧,無止盡地追悔與緬懷遺憾,也或許只有我如此。但在徹底面臨過死亡的無常,生命真正的逝去之後,我不再執著於要有一絲牽連,才叫做真愛,因為只要相遇過,就永遠會以某種形式再見,可能是明天,或是臨終前,可能在這一輩子,也可能等到下次輪迴。
我願意相信,所有的靈魂最終都會相逢,只是在這趟旅途中,我們需暫時別過,才得以去積累生命的厚度。
哪日再相見時,記得跟我分享你沿途做過的夢。
Our hearts were ringing
In the key that our souls were singing.
As we danced in the night,Remember how the stars stole the night a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