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由是枝裕和執導、坂元裕二編劇,再加上坂本龍一擔綱電影配樂,要讓人撇除未看就先期待的預設立場是很難的。由於不想被暴雷,在看之前超級小心翼翼閃避網路上各種影評討論與新聞,果不其然,這是一個不用先做功課、也強烈建議不要準備任何資訊下觀看,最能感受到衝擊力的故事。那種衝擊力不是諾蘭風格燒腦片的衝擊,而是你都看得懂、也都知道每個角色之間的「為什麼」,也能理解各者立場的想法,但是儘管如此,你仍舊會為了這樣一個再合理不過的故事,感到深深地震撼。
電影發生的故事只有一個,就是麥野湊與星川依里,兩名青少年之間的故事,但若將這段故事從不同人的視角中直面剖開解讀,卻看見截然不同的詮釋。除此之外,觀眾也能透過代入三個章節的觀者視角,看見他們在各自的故事線裡,象徵著哪部分的自己。
電影第一幕從麥野湊的媽媽早織的視角開場,先是看見孩子突然剪掉頭髮、水壺裡多了髒水和石頭、體育服沾滿顏料、耳朵受傷、放學後離奇失蹤,又加上突然地問出:「人的腦袋如果換成豬腦,還是人嗎?」這樣奇怪的話,還有心事重重的神情,不免聯想到自己的小孩是不是在班上被同學受欺負了?突然地跳車,到底是受到了什麼刺激?
在早織的視角,她看見的是鬱鬱寡歡的小孩,她愛她的小孩,所以不願意強迫小孩去做任何他不願意的事。想要觸碰他心底的秘密,卻又欲言又止,與孩子保持著距離。例如在車上說,媽媽答應爸爸,要保護你到你結婚有自己的家庭那一天….湊突然無預警跳車,這麼驚人的舉動,原本預期地會是媽媽與孩子的一席對話,沒想到早織卻仍就像沒什麼大事一樣,拿著冰飲碰湊的脖子逗他、故作輕鬆地走在他前頭(不得不說,那句『走到白線以外會下地獄喔』好坂元裕二)。甚至就連三番兩次湊提到轉生之後會變成什麼,早織也沒有繼續深掘問題背後的動機,而是打哈哈地說:「你還活得好好的,幹嘛想著轉生什麼的啦。」
看到這裡,或許有觀眾會認為這媽媽太遲鈍,怎麼沒有意識到孩子一直想跟她表達些什麼,但我卻覺得媽媽不是遲鈍,只是在逃避。逃避面對未知的真相,從麥野湊提到爸爸是因為跟另一個女子去泡溫泉才出意外過世的資訊可以推測:早織這個角色原有的性格,是害怕去戳破現狀的,所以她就算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卻表現得不温不火,彷彿沒什麼。
角色的轉變始於,她這次不想要再假裝沒事,而是正面去學校詢問清楚所謂真相到底是什麼,她面對愛的方式,從害怕失去,轉變成勇於捍衛,但卻沒想到面對的是失去靈魂、漠然麻木的一群「怪物」。
電影第二幕轉換為保利老師的視角,一個新來乍到的年輕體育老師兼班導,滿懷憧憬與熱忱的進入社會,卻對上無情冷漠的銅牆鐵壁,這樣的敘事,並不陌生。學校本就是形塑素養品格的場所,但層層體制框架建構出的卻是失去人性的棋子。
單親家庭的父母,被扣上「高敏感」、「難搞」、「過度反應」的標籤,因此當聽聞家長來到學校時,所有教職員都如臨大敵,最諷刺的莫過於請校長拿著資料夾,照本宣科如何回應保利老師被早織控訴對湊使用暴力的橋段。
「老師的手確實有碰觸到麥野同學的鼻子。」
「…這個才叫碰觸,請問保利老師是這樣碰觸而已嗎?」
「對不起,我們一定會全力改進。」
「可以請你們把我當成一個人對我說話嗎?」
「好。」
「不要再對我說好了。」
「是」
「不是叫你把『好』換成『是』。」
第一幕看似毫無悔意的保利,嘴上説出公式套版的道歉文、面對家長的質問,還漫不經心吃糖果;換了角度觀看,實則卻是社會體制底下冤屈難伸的投影之一:
被女友嘲笑他像是水族箱裡倒過來的那隻金魚、擁有喜歡挑出版書籍錯別字的怪僻喜好、單親家庭出生,對於他人情感表達顯得相對遲鈍,直到最後女友離開前那句「再連絡吧」他都還信以為真。與其說他單純,不如說他身上充滿著與體制和常規格格不入的矛盾感,喜歡挑錯字的興趣設定,似乎也暗喻了他對於「不一樣」、「非正確」的執迷,套用在校方體制裡,更能看出保利的違和 — — 別當出頭的人、別挑起爭端、別試圖辨明黑白,只要大事化小,小時就能化無,息事寧人才是保護學校的明智之舉。
如此看來,學校女校長,無疑就是「粉飾太平」的極大化象徵。意外讓自己孫女慘死她輪下,卻為了「保護校方名譽」而讓先生頂罪入獄。家長來拜訪,刻意擺弄桌上和孫女的合照,意圖影響家長心軟;親力親為跪在走廊擦地、像是擔心學生踩滑絆倒(想到演員就是飾演《阿信》的女演員,怎麼我到現在還是在看她擦地),私下卻會在市場偷伸出後腳,讓在市場亂跑的小孩仆街。
從學校體制視角裡我們看到的是,無理取鬧的家長才是怪物,而面對怪物,不需要爭論,只需要裝死。
保利老師衝往學校追逐麥野湊的那一刻,心已死,但仍有滿腔不甘,只想對這世界大喊「為什麼」,想要探究「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沒有錯,我們都沒錯,但是在體制的形塑之下,我們終究得有人「被」成為怪物,充滿無奈與憤慨的人造怪物。
麥野湊無疑是多愁善感的,他細膩、文靜、內向,看向世界的眼神小心翼翼。而星川依里顯得開朗、大方、總是露出「我沒事」那令人心疼的笑容。
到了第三幕,觀眾得以帶入自我的視角,同理那份害怕被在乎的人拋棄、害怕自己不被世界理解的苦澀。當麥野湊對著鏡子剪去頭髮時,他試圖清理掉的不只是被碰觸的頭髮,還有心底那份被星川撩起的星星之火;當他低頭伸手拿掉落的橡皮擦,死命擦掉紙上的筆跡,試圖擦掉的是他腦裡的想法。跳車那晚,在醫院做完檢查後,他不斷追問媽媽「我的腦袋真的沒有問題嗎?」他暗自希望那是因為「有問題」,才會產生這些從未萌生過的念頭。那份對於情感與自我認同的糾結,始終追溯不到源頭,唯有他接納,情感才有出口。於是他在爸爸的壇前,低聲問了一句:
「我為什麼要被生下來?」
星川依里也是單親家庭,他是那個被爸爸說「裝著豬腦袋」,需要「治療導正」的孩子;是在學校走在路上會被推倒、書桌會被倒垃圾、在廁所會被反鎖、鞋子會被丟進垃圾桶的孩子,不管是在家庭還是學校,星川都未能接受到愛與接納。
「爸爸說只要把我治好了,媽媽就會回來了。」
兩人的秘密花園是在穿過草叢、走過黑暗隧道之後的那輛廢棄列車。列車本該是助人移動前往目的地的交通工具,而廢棄的列車,更彰顯此地失去時間與空間的維度,暫時替他們隔絕了外界的眼光與言語,是最純粹、在乎彼此的兩個人。
「怪物,是誰?」是他們在車裡玩的遊戲,在時間靜止的空間裡,本該是充滿童心的遊戲,映照的卻是列車外那個充滿攻擊與防備的成人世界。當星川說出爸爸要他轉學搬去跟奶奶家住時,湊再次真切面臨到自己在乎的人要離開的恐懼,也是直到這一刻,他終於感受到自己是真的喜歡星川。
麥野湊和校長在音樂教室的對話,是湊第一次,也是電影裡唯一一次,吐露自己有喜歡的人,以及保利老師並沒有做錯事,校長聽了沒有斥責沒有說教,她心裡掩藏著更多不能與人言說的秘密,於是她要湊一起把那些不能說的心事,透過樂器大聲吹送出來。
湊找到了傾訴的樹洞,讓說不出口的秘密化為一聲聲低鳴,撫慰了他對自我認同的糾結。
開場的大火,在高塔的火裡燒出了各種怪物逐一現形;在一場大雨後,觀眾終於揭開眼前迷霧,看見全貌。颱風夜前,湊想著宇宙大緊縮要來了,也許就是他跟星川逆轉時光、獲得重生的機會,於是出門與星川相約在秘密花園。「你聽這聲音,好像車子要出發了呢。」外面的世界風雨再狂,也無法干擾車內兩人的內心世界。
很多人都好奇,他們究竟真的重生(死亡)了嗎?電影是偏開放式結局,兩個男孩從土石坍方的列車出來:
「生まれ変わったのかな」(我們轉生了嗎?)
「そういうのはないと思うよ、元のままだよ)」(我想沒有,還是跟以前一樣。)
「そっか。よかった」(這樣啊,太好了。)
傾盆大雨、泥濘滿溢的場景,突然陽光普照。他們一前一後地往前奔跑著,原先被柵欄阻隔著的彼端道路,雨停之後,那道鎖住他們的柵門已不復存在。
個人解讀,轉生除了意味著死亡與更新,更意味著意識層面的放下與接納,當他們接納了自己的一切,放下了害怕與抗拒自我的心情,那無疑也是一種轉生。轉生之後,外表跟以前沒有不同,我們仍是原來的我們,但轉生之後,我們存在的那個世界,沒有誰得成為怪物,也沒有誰再會被視作怪物。(沒有誰不配幸福,也沒有誰有資格剝奪你的幸福)就像校長說的那句:
「如果只有部分的人得到,就不能稱作幸福,要所有的人都能得到,才能稱作幸福。」
《怪物》題材元素雖帶有同志議題,但我想它要談的不僅於此,而是希望每個人試著放下主觀立場,多去理解和包容這個社會的每件事、每個人。
例如早織因為聽聞保利老師去酒店,主觀植入了老師出入不良場合的印象,再聽湊說老師說他「豬腦袋」接二連三導致她視保利老師為加害者;例如保利老師目睹湊大鬧教室、從男廁走出來、跟星川打架,主觀判定湊情緒不穩且喜歡欺負星川;例如校長學校把家長視為找碴者,對單親家庭的家長更是未審先判認為對方不講理。
真實的世界,哪有全然的邪惡與全然的正義?那不過是從自己極為有限的角度所看出去的一小角而已,如果始終放不下「我」的立場,就會認定所見即真相,而忽略了每個事件背後推動的理由,而陷入自己的困局裡,走不出去。
坂元裕二曾在坎城影展得獎後,於訪談說,「我只是為了一個孤獨的人而寫的,沒有特別意指哪個人,我相信存在於某處的某個孤獨的人,一定能夠接受這部電影。」
每個人都曾有過孤獨、覺得心裡的某部分不被世界理解的時候,也有很多人此刻正是如此。希望這部電影想說的訊息,也如實傳達到孤獨的人的心中,讓這場電影成為重生之旅,走出電影院之後,我們仍是原來的我們,但也不是同一個孤獨的我們。
「這樣啊,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