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夏日6

6

我們才站定沒多久，還在拍著背後的灰塵，一輛摩托車的車前燈就劃破我們眼前的黑暗，轟隆的車聲也逐漸靠近我們身旁。原來是高爸爸從山上打獵回來。

「你們怎麼在這裡？」高爸爸好奇地詢問我們。

「我們在散步。」Luku笑著回答。

「那麼浪漫喔。」高爸爸也笑著說。

「哈哈哈，幫助消化。」我笑得尷尬。

「別走太遠喔。」「好。」

高爸爸等我們回應完就繼續騎著摩托車回家了。

我們也跟著車後慢慢往回走。

「還好沒睡著。原來有危險。」Luku說完後，我們都笑了。

滿天的星星與美麗的銀河，全部溜進我當晚的美夢。

隔天一早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的頭緊緊依靠在Luku的右手臂。我慌張地翻過身，立刻坐了起來。

「起床了喔？好累喔。」Luku仍然閉著眼沒有動作。

「喔，真的很累。昨晚睡好熟。」昨晚我們回房後，兩人很快就都睡著了。

「幾點了？」Luku沒有想起床的感覺。

「七點了。」我看了一眼手錶，「你睡吧，我先去刷牙洗臉，回來再叫你。」我躡手躡腳地下了床離開房間。

經過廚房時，看見學姊他們已經在準備早餐了。我向他們道過早安，繞到後面的洗手台去盥洗。

回到房裡時，Luku還是熟睡般地躺在床上。

我走過去站在他身旁，低著頭輕聲地叫了他幾聲，我看他沒反應就蹲下來靠近他一點，想要將他搖醒，沒想到他忽然睜開眼看著我，我嚇了一大跳，尷尬地維持著半蹲的姿勢看著他。

我們無聲地對望了幾秒之後，他忽然坐起身，說起床了，然後就翻開棉被走出房間。我愣了一下，覺得他真是莫名奇妙，然後開始疊起我的棉被，整理完後，看他的棉被也亂成一團，順手幫他將棉被疊好。

Luku盥洗完換好裝走來廚房時，我們都已經開動了。我因為要準備等下上課的資料，於是快速地吃完早餐就先離開回房。

當我認真地翻著字典備課時，Luku也吃完早餐回到房間。他坐在我旁邊看我在幹麻。

「早餐吃這麼快，小心你的胃會壞掉。」Luku默默地說。

「不會啦。我忘了準備等下要上課的資料，怕來不及。」我低著頭繼續翻閱著字典。

「準備上什麼？」Luku好奇地問我。

「我想敎Diang一首英文歌。昨天那種中英文歌詞轉換的方式比較像是遊戲，如果正式敎他英文歌，或許又能提高他對學英文的熱情。」我充滿自信地說著。

「聽起來不錯。如果我以前的英文老師像你一樣這麼認真，我的英文就不會這麼爛了。」Luku往後一仰，舒服地躺下。

「哈哈哈，怪你的英文老師喔。」我轉頭看了他一眼。

「當然啊！我們英文老師超混，每次上課都只是對著課本一直唸，也不管我們懂不懂。」Luku難得地抱怨了起來。

「好像大多的老師都這樣。」我以前的老師也一樣。

「台灣的教育就是這樣，只在乎考試。所以他才不管我們是否真的學會英文，或者是否有興趣，全部都是死背，然後說那些會考。就這樣。」Luku語氣很無奈。

「我的英文老師也是。」我很有同感，「還好我有一個超好的導師，是她鼓勵我要好好學英文。」

「你看吧，所以是不是要怪我的英文老師。」

「好好，算你有理。」我看他躺得一派輕鬆，「你不用準備上課的內容嗎？」

「準備什麼？我只要敎他們寫完他們的暑假作業就好了。」

「真羨慕。」我繼續低頭備課。

他安靜地躺在我身旁休息，我專心地作筆記。早晨的微風吹入房內，帶來乾爽微溫的空氣，還有一絲草香。

這一刻好寧靜，時間好像也怠惰了，將我們遺忘在彼此陪伴的幸福當中。

不久後，教堂的鐘聲響起，「上課了。」我失落地喃喃自語。Luku伸了一個懶腰，舉起手要我拉他起來。「真懶！」我邊說邊將他拉起，「好重喔！」我差點拉不動他。

「嘿嘿。」Luku傻笑了一聲說，「加油囉！」然後跳下通鋪。我也拿起我準備的資料，朝教堂外的樹下跑去。

看到我的學生在樹下撥弄著吉他，讓我覺得開心不已。

「Good morning，Diang。」我開心地道早安。

「早。」Diang酷酷地回我。

「我們今天來做更酷的事。」我將一本吉他教學樂譜放在他面前，「這是我在高媽媽家的客廳中找到的吉他樂譜，既然你會彈吉他，我們就來正式地學首英文歌吧。」

Diang酷酷地看了一眼吉他樂譜，並沒有像我一樣興奮。

「我找了一首非常經典的英文老歌，也是幾乎每個學吉他的人都要會彈的一首歌，」我想起我有一位大學同學就有在宿舍中談唱這首歌，「這首歌叫做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

我翻開歌本，開始一個字一個字敎他，然後再請他試著將整句話翻譯成中文。Diang一開始有點抗拒，不太想說，後來也慢慢地回應我，似乎對這首歌有點興趣。

每敎完一小節的歌詞，我就會請他試著將這一節的旋律彈出來，Diang這時候就會變得更認真，很努力地看著樂譜彈奏。等他確實地將旋律完整彈出後，我們就一起將剛才學過的英文歌詞跟著旋律慢慢唱出。

一開始Diang的歌聲都像是含在嘴裡，可是重複唱過幾次後，他的聲音也漸漸地比較大聲。

「mountain momma？為什麼是媽媽，不是爸爸？」Diang酷酷地問我。

「很好的問題。你覺得呢？為什麼山像媽媽一樣？」

Diang很認真地想了一下，「我不知道。」我覺得他應該有想法，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那你們會到山裡面做什麼？」我還是不放棄想要引導他自己多說些話。

「打獵。」Diang很自然地脫口而出這個答案。

「很好。山裡面可以打獵，有沒有種一些什麼？」

「有一些水果，還有很多的金針花。」

「所以你覺不覺得山裡面有很多食物可以餵養我們？」

「嗯。」Diang點點頭。

「就像小時候也是媽媽餵養我們長大一樣？」

「嗯。」Diang認同地點點頭。

「這首歌是首懷念家鄉的歌，就像是唱給那些去都市工作的人聽，家鄉很美好，趕快回家吧。」

「嗯。」Diang臉上多了一些感觸，我們又重唱了一次副歌的部份，這次Diang唱得更大聲了，「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 West Virginia, mountain momma, 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

這堂課過得很快，我們聊著歌詞中的鄉村美景，也聊回我們自己部落的美景與小路，Diang臉上出現很多不一樣的表情，感覺變柔和了。

「不管去多遠的地方，家，永遠是最美好的地方。」我在下課前說了這樣的心得。

Diang的手像是不想停下來，依舊不停地撥弄著旋律。

「今天我們很厲害地將這首歌學會了。你回家可以繼續練習嗎？」我看他點點頭後繼續追問，「還有歌詞的部份，你回家可以試著將這首歌完整的翻譯出來嗎？我們剛才雖然都有說過了，但是你可以用你自己的話將他寫下來嗎？」

Diang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我開心地讓他下課，心滿意足地走回高家。

走進廚房，看到其他老師都已經在忙著準備午餐，我開心地詢問他們是否需要幫忙。學姊一邊洗著菜，一邊回頭看我，「你很厲害喔，我聽到你們很開心地唱著Country Roads。」「我們也有聽到。」另外兩外女老師也高興地說。

「哈哈，我很開心Diang願意學。一開始還有點擔心。」我說的是真心話。

「看來你已經慢慢融化他這座冰山了。」學姊很開心。

「希望。希望至少他不要討厭英文。」我倒了一杯水，一口飲盡。

「恭喜你啊！真不簡單！」Sarah開心地看我。

「恭喜什麼？」這時候Luku走了進來。

「我們在恭喜Musung與他學生之間的關係更好了。」Sarah臉上依舊掛著笑容。

「恭喜啊，我有聽到你們的歌聲。」Luku將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雖然我聽不懂你們在唱什麼。哈哈」Luku憨憨地笑。

「或許你應該一起去上Musung老師的課。」曉晴開玩笑地對著Luku說。

「我如果去上課，他一定會被我這個笨學生氣死。」Luku用力地在我肩膀上抓了一下。

「啊」我忍不住叫出聲，「很痛。」我的臉皺在一起。

「你的肩膀很緊喔，看來你壓力很大。」Luku繼續用力地抓著我的肩膀。

「好痛。可以了，別再抓了。」我扭動身體想要閃開。

「多抓幾下就會好了。」Luku沒想要鬆手。

我忍不住雙手去拉他正在用力的手臂，還是推不開他。

好不容易等他鬆手，我整個人虛脫似地歪倒一旁。

「年輕人，很虛喔。」他一手扶著我，一手拍我的頭。

「虛個頭啦！痛死了。」我趕緊拉了一張椅子坐下。

「好啦，大家去洗洗手，準備吃飯了。」學姊揮手趕我們走，將菜端上桌。

當我們都圍坐餐桌準備開動，我的BBCall響了。我看了一眼，是通要回撥的留言，我請大家先開動，跑去雜貨店使用公用電話。

再跑回來廚房時，大家都已經吃飽坐著聊天。我盛了半碗飯，沒精打采地隨便吃了幾口，強顏歡笑地找了藉口說要去處理些事情，就把碗洗了，然後走回房間。

躲回房間，只是不希望讓大家看到我不開心的表情。原本快樂的心情，卻一下子就扳起一個臭臉，這樣像翻書一樣快的心情轉換，實在不知道要如何向大家解釋。

我在房間內拿著小說發呆，心想著剛才的電話是怎麼回事。明明說要分手的是他，讓我痛苦了好一陣子的也是他，如今莫名其妙來個電話，說自己很痛苦，希望等我回去後可以聊聊。這究竟是在幹麻？是在演什麼灑狗血的連續劇？

我聽不懂電話那頭他說的話，只好勉強答應他等我回去學校後再說，然後就掛了電話。耳邊還回盪著他哭泣道歉的聲音。

可惡！這個自私的渾蛋，一下子就毀了我的開心。我咬牙切齒地在心中咒罵。

「怎麼了？」Luku不知何時站在通鋪床緣。

我緊張地拿起小說，假裝在看小說，「沒事啊。」

「沒事？沒事會將書拿反？」Luku爬上通鋪靠近我。

「有嗎？」我心虛地檢查小說，「哪有拿反？胡說。」

「我隨便說的啊，可是你卻很心虛。」Luku一派輕鬆地坐在我旁邊。

「哪有？」我的確很心虛，連反對的聲音都有氣無力。

「怎麼了？要不要說說看？」Luku認真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不知道從何說起。

「不要忘記我可是專業的喔！」Luku用玩笑的語氣說。

我還是搖搖頭，「沒事。」我的聲音氣若游絲。

「好吧，沒事就好。這樣等下我們就可以出門了。」Luku輕鬆地仰躺在摺疊好的棉被上。

「出門？去哪？」我根本不敢在這樣的狀態下出門。

「剛才吃飯時他們說現在正是金針花季，後山已經開滿了整片的金針花，很適合去賞花。」Luku簡單轉述。

「喔。」我很怕自己控制不住心裡亂七八糟的情緒，「你們去看就好了，我留下來處理點事情。」

「什麼事？」Luku認真地看我。

「就是…，」我一下子想不到藉口，「就是…」

「說不出來吧！」Luku一下子猜穿我的謊言，「說不出來就代表不重要。」

「可是，」我還想找些藉口。

「不用可是了。兩點出發。現在還有一點時間可以小瞇一下。別說話了，趕快休息。」Luku直接躺平，閉起雙眼。

我看著像是立刻睡著的他，思緒更亂了，卻有種躲不掉的無可奈何。

我只好跟著躺平，眼睛盯著天花板發呆。

思緒從剛才的電話，跳到電話那頭他哭泣的臉，又跳到我來之前難過的心情，又跳到今天上午與Diang開心的唱歌，又跳到昨晚滿天的星星，又跳到Luku流著汗水在操場上帶著小朋友四處亂跑的笑臉…

五味雜陳，我終於體會這句成語。

「兩點了嗎？」Luku忽然開口說話。

我看了一下手錶，「兩點了。」心想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不是才剛吃飽嗎？

「好吧，出發。」Luku翻身坐起來。

我原本還想找個什麼藉口，念頭一轉，或許出去走走也好，出去透透氣總比關在房內胡思亂想的好，而且，我知道反正也想不出什麼藉口。

走出房門，大家都在廣場上集合了。高爸爸開出那輛半開放式的小貨車在等我們到齊。

學姊坐進副駕駛座位，我們其他人陸續跳上後面開放式的板架上。高爸爸說了聲出發，我們一起高喊出發。高媽媽在車旁揮著手，要我們小心點。我們全體都開心地向高媽媽說再見。

車子轉往屋後的小路，繼續往深山內前進，途中經過我們那天發現小溪的小路，然後應該也經過我們那天晚上隨地躺下的地方，白天的景色完全不同，四周野草雜聲，地上深深的兩道車痕，很難想像這是那天晚上那麼浪漫的地方。

我臉上不經意閃過一絲笑意，我轉頭看Luku，發現他也正好帶著微笑看著我。

車子不斷往深山內前進，碎石路愈來愈崎嶇，坐在車後背板上的我們跟著車子劇烈搖晃，大家都像在玩雲霄飛車一樣，驚呼聲連連。

繞過幾個彎處之後，我們的眼前豁然開朗，中央山脈的群山像是跳入我們視線來歡迎我們一樣，由近而遠地一個接著一個向外無限延伸出去，峰巒綿延，高低起伏層出不窮。心，夾著風，禁不住誘惑跟著雲飄走。

「嘿…」Sarah先對著山谷大喊。我們其他人也忍不住跟進，一時間群山中環繞著我們各式的回音。山，笑納了；風，多了好些玩伴。

大約半小時後，高爸爸將小貨車停在路旁突出的一塊空地上，要我們跟他爬上小路延伸出去的另一條更小的路。貨車過不去，只有人或摩托車可以通行。

一行人興高采烈地跟著高爸爸前行，有人撿起樹枝像是開路般地對著路旁的野草揮舞，有人哼著歌像是小學時的遠足，有人對著路旁各種景象大驚小怪，有人悶不吭聲，心在遠方。

爬了一小段路，最後經過一個特別陡峭的山坡之後，眼前乍然出現一望無際的一片金黃，在陽光下閃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