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員臺灣話】玖芎:消失的平埔族如何被記憶——《鄉史補記》以在地語言重構新的族群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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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雷《鄉史補記》手稿。(藏品/陳雷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陳雷《鄉史補記》手稿。(藏品/陳雷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他們到底去了哪裡呢?】

當想到「平埔族」時你會想到什麼?你會想到他們的服裝,他們的臉,他們的歌嗎?你模糊地想到「他們被漢化了,他們消失了。」關於平埔族的歷史,可能會想到歷史課本上有一張小小的圖片,那是西拉雅族用「新港文」書寫的地契,地契上的地名早就變成古地名。史椰甲社變成臺南市學甲區;二社改名為內裡社,目前此地名為玉井,土地的名字,一改再改。西拉雅人不住在地契上所寫的土地了,他們到底去了哪裡呢?

 

陳雷的《鄉史補記》用小說補足了這塊失落的記憶。《鄉史補記》是台語文學史上,第一部歷史長篇小說,共27萬字,第二、這是臺灣第一部以臺灣平埔族做為重心的社會鄉土大河小說。這部小說不只是關於平埔族的歷史,也關乎生活在同塊土地上的臺灣人。臺灣經過多個外來政權殖民,統治者有權拿筆書寫正史,而統治者沒寫進正史的就全不算數嗎?

 

有爭議的鄉史

《鄉史補記》不只是歷史小說,還是一本質疑歷史的小說。一般認為歷史將過去發生的事情如實、公正記錄下來,陳雷卻在小說裡揭露「鄉史是人寫的」,人會受到政治、立場、利益左右。《鄉史補記》敘事者是一名地方文史工作者,由於時間久了,地方名人「學甲公」的生平遭人胡說八道,竟謠傳學甲公是搶匪起家。錯誤的歷史竟被寫入鄉史成為正史。他有義務辨明真實,他訪談鄉親朋友,尤其是不認識字的老人知道更多,他將聽到的真實寫成《鄉史補記》做為正史的補充資料。

 

小說復原扭曲的歷史,比如說學甲公是西拉雅人,他原本叫做毛龜義央,改漢名為黃慶餘,過世之後尊稱他為學甲公,在祖譜的記載中,學甲公竟然從平埔族搖身一變成了唐山公。西拉雅不是漢人,他處在以漢人為主流的社會,為了讓他變成「人」,只好變更他的身世。另外一個小說中遭到更改的歷史案例則與白色恐怖有關,朱泰雄考中臺南師範第一名,是村中第一個讀高中的人,本該記入Pû-á寮的「鄉土人才」,但由於泰雄的父親是政治犯,因此不能被寫入鄉史。

補史對抗正史,什麼才是真實?

陳雷為什麼要寫這些遭到扭曲的歷史呢?陳雷出生於1939年,成績優秀,考取臺灣大學醫學院,他由於對政治環境失望才選擇出國,目前移民定居加拿大。他原本用中文寫作,創作出臺灣第一本二二八長篇小說《百家春》。二二八發生前的臺灣人說的不是華語,他必須把台語的對話翻譯成華語書寫。忽然間,他摔進真實和偽造的孔隙,撬開之後他發現他生活在一個虛構的世界,語言和歷史原來都是被「人」發明出來,他沒有意識地接受政府灌輸給他的教育,他決定從以後用台語寫作,成為一個有意識的臺灣人。

這部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常在找尋自己真正的身世,正如同經過數個外來政權統治因此認同混亂的臺灣人。歷史和國族的概念建立背後需要一國之力來推動,受到宰制的弱小族群常被冠上:「沒有歷史、沒有文字」的誤解。如同原住民在臺灣歷史中處於邊緣,大眾普遍認為台語沒有文字。

文字和正史都是當權者的玩物,那要去哪裡尋找真實屬於我們的歷史?敘事者我採取訪談的方式建構過去。作者陳雷父親家族的祖先正是「走番仔反」的後代。走番仔反是臺灣史中刻意被抹滅的記憶,只留存於民間口傳。1895年日本皇族北白川宮貞愛親王代領日軍登陸樸仔腳(嘉義縣朴子市)、東石等地,與臺灣人民兵戰得厲害,平民為了躲避戰亂逃到蕭壠(佳里)。這群逃難躲避日軍的難民潮俗稱走番仔反。日軍經過蕭壠時,民兵殺死北白川宮貞愛親王,日軍因此展開大屠殺做為報復。這場大屠殺讓陳雷的祖先從佳里逃難到麻豆。

民兵殺死親王的事蹟,在日本總督的嚴密控制下不得外揚,只能在民間暗傳。小說中的鄉野奇談主要來自陳雷麻豆的親友,以及他的客人母親黃春蓮。《鄉史補記》的敘事者特別強調,那些不認識字,沒有受過意識形態教育污染的人知道更多,更接近百姓眼中的真實。先前提到小說中的人物朱泰雄,他考取高中受過黨國教育,以為自己是漢人,鄙視原住民,認為他們沒文化又懶散,不去思索原民為何淪為弱勢。後來他翻日本時期的戶口名簿才發現自己是西拉雅族人,陳雷向讀者訴說平埔族沒有消失,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誰罷了。陳雷再度顛覆了國家歷史和文字的權威。當陳雷汲取故鄉的記憶時,他聽到的全是台語。

用台語再現西拉雅族群與性別的記憶

陳雷用台語寫下《鄉史補記》,台語相對國語處在更邊緣的地位,而西拉雅語的資料流傳不多,用台語來書寫西拉雅人說的話不妨是個方法。遭到漢化的西拉雅人將語言轉換成台語,同時符合現況,透過這個現象讓人反思,本土語言和文化處於弱勢,容易受到強勢文化取代,需要更多關注。

小說以平埔族做為敘事主體,翻轉沒有歷史的空白,西拉雅族並不是沒有歷史,而是漢人中心的史觀將他們排除。他也推翻族譜只記載男性的陋習,他重視女性角色,讓女性和母親不只是賢內助,展現女性機智勇敢的面貌,《鄉史補記》描述的野史,正是起源於包心的復仇。清朝時期,漢人隘長惡意扣押錢糧,要求西拉雅族隘丁獻上妻女才願意發錢,包心是隘丁的女兒,她為了被性侵的西拉雅婦女報仇以及討錢糧殺死隘長,造成《鄉史補記》的八名隘丁分別向東邊和西邊逃亡,構成〈東史補記〉和〈西史補記〉的內容,學甲公正是逃亡隘兵的後代,這部小說也是西拉雅人離散的受難史。世人常以為出草是由於本性兇惡,陳雷寫下出草背後平埔族遭到侵犯掠奪的困境。

這部小說也關乎全臺灣人集體的政治受難史,昔稱臺灣「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這句俗語指出清朝治理下的臺灣民變四起,出自於清官治理不彰,官逼民反。〈西史補記〉中包心參與了北頭洋抗租,官府要起地租,佃農無法負擔因而起身反抗,最終平民慘遭屠殺的悲劇。

回到標題提出的問題,平埔族如何從臺灣歷史中消失?西拉雅人是一夕之間消失在臺灣歷史嗎?平埔族的離散不只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遭到迫害。他們流離隱身漢人社會造成平埔族在歷史上的真空消失,消失的歷史還能再找回來嗎?陳雷試圖家鄉的鄉野奇談填補歷史上的空白,從漢人中心的思想中解脫,讓「西拉雅」不再只是一個我們僅在課本上聽到的名詞,而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共同道出被遺忘的悲歌。

 

★ 作家小傳

陳雷(1939年-),本名吳景裕。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免疫學博士,現今在加拿大行醫。重要的台語作家及台語文運動推手,是《台文通訊》的共同發起者,從1987年開始以台語文寫作,已經完成數十篇中、短篇的台語小說及戲劇。著有台語小說集《永遠e故鄉》、劇本《陳雷台灣話戲劇集》、合集《陳雷台語文學選》等作品。

 

★ 觀測員簡介

玖芎Kiú-kiong,1996年出世,宜蘭市人,安卡拉大學土耳其語言文學系學士,興大台文所研究生。2019年的年尾予台語chim(親)著, 自此tùi台文綿死綿爛。得著3改文化部青年創作補助。失敗的土耳其留學散文《我把自己埋進土裡》九歌出版,得著 2022 Openbook好書獎入圍。搜揣台語小說《幻幻》ê出版機會。最近ê幸福是kap兔仔伴Pong-pong同齊the tī塗跤,和伊平懸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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