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忘了歌名。」他說。
「歌詞是什麼?」我想我能猜得到。
「強忍淚,頻回首,捨不得,又奈何。」他慢慢念著,然後一個苦笑。
我像是被電擊了一下,心臟停止跳動了一秒。我無法接話,身體一癱軟,趕緊抓住他圈住我脖子的手臂,以免自己昏過去。
我們就這樣安靜地站著,誰也不敢看對方。
喘不過氣時,原來比嚎啕大哭時更痛苦。
忽然好想抬頭告訴他,我不回去了,不回去了。
這時候,客運來了,慢慢停在我們面前。
他忽然將搭在我肩上的手用力一抓,緩緩地說,「好好照顧自己。」
我深怕一開口,就落淚,只好點點頭,拿起我的手提袋走上客運,我立刻找了一個窗邊的位置坐下看他。
他對我揮著手,臉上露出勉強的笑容。
車子緩緩啟動,他的人愈來愈小,卻沒有離開。我一直貼著窗戶往後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化成海上的一抹雲。
我的眼淚再也克制不住落下,滴入海中成為泡沫。
強忍淚,頻回首,捨不得,又奈何…,歌詞不斷在我腦中反覆播送。
回到台中的宿舍後,我癱軟在自己的床上昏睡過去。隔日被門鈴聲吵醒時,感覺像是前世今生,恍如隔世。
我拖著失了魂的身體走去開門,眼前出現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是他,我想起在部落時回了電話給他,答應他在我回來後見個面,那個曾經讓我痛不欲生的人。
「你回來了,昨天幾點到的?」他站在門口溫柔地問。
我愣了一下,拾起記憶後,才讓他進門。
我懶懶地坐回床上,冷冷地問他,「你想說什麼?」他當時在電話那頭遲遲不說,現在我一點也不在意了。只想趕快了結。
「你要吃飯嗎?中午了,我去幫你買。」他客氣地說。
「不用。我不餓。」我一點胃口也沒有,「先說吧,你說你有事想聊聊。」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希望我們可以繼續在一起。」
「什麼?」我以為我聽錯了。
「我們重來吧,我終於知道你有多愛我了。」他眼淚盈眶。
「什麼意思?你在胡說什麼?」我不敢相信。
「我失戀了。」他說,同時流下眼淚。
「喔。」我不知該做何反應。
「我終於知道當時你有多痛苦。」他一邊啜泣著說。「我覺得我快死了。」
我當時的痛苦如同反芻般重新湧上。
我看著哭泣的他,讓他稍微冷靜一些才慢慢地說,「我聽不懂你的意思,我們已經分手了,我也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
「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他繼續哭著,「我不想分手,我不能沒有你。」他雙手掩面哭泣。
我發現我已經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了。雖然想起曾經痛哭的自己,卻覺得一切都好陌生。
「別說對不起,我已經不怨你了。」我說出真心話。
「對不起,」他還是繼續抱歉,「我們重新來過好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冷靜地看著這荒謬的一切,「我承認我當時也是痛不欲生,」我不想繼續贅述自己當時的痛苦,「可是,我還是走過來了。」我停了一下說,「所以,我想你一定也可以度過的。」我冷靜地看著他,雖然有點同情他。
「對不起,你不要這麼說。我們重新來過好嗎?」他臉上掛著淚,重複著他的話。
「對不起,我已經走過來了,不想再重來一次。」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讓他明白。他真的曾經傷我很重,但是我已經放下了,重新找回我的生命意義。
「你不要這麼說,我知道你還在生氣,你原諒我好嗎?」他繼續哽咽著說。
「我沒有生氣了。我也原諒你了。真的。」我淡淡地說。
「那為什麼我們不能繼續在一起?」他不解地看著我。
「都過去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這些日子所做的心理調適,「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在部落裡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除了愛情,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我們可以一起去做啊!」他說。
我搖搖頭,不想告訴他,我已經不敢再相信他了,他對我做過的承諾,都在當時分手時,化做無數的利刃,每天不斷重複地傷害我,「你也會找到想做的事,真的。」我只能這樣告訴他。
他聽不進我的話,可是,真的回不去了。
我們最終協定就只當好朋友,我承諾會幫他度過他目前的傷痛。因為我知道,畢竟我也才剛經歷過。
我告訴他,或許他也應該去參加瑞瑛學姊為部落小朋友舉辦的暑期輔導課程,會讓他收穫許多。
我簡單告訴他我這些日子的心得,包含原住民的生活、我學生的情況,以及當地的資源匱乏等等,我想讓他知道生命中除了愛情以外的世界。
我沒有全部都說,有些事,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看出他也有興趣參加,他的眼中再次出現我曾經喜歡過的神采,我知道他會好起來的,我也這麼告訴他。
等他離開之後,我進浴室沖澡,身體才逐漸清醒。我站在蓮蓬頭下感受著水柱從我頭頂上灌下的力量,不經意就想起Luku,太多的回憶片段隨便都能讓我熱淚盈眶,我知道雖然才隔了一天,但是我已經好想他,他此刻在做什麼?有像我想他一樣地想念我嗎?
我答應過他,我會好好照顧自己。我也知道,他不會喜歡看到這樣沒用的我。我決定振作起來,我一定要在下次見到他時,讓他看見一個神清氣爽的我。
擦乾身體之後,我隨意套上短衣短褲就開始打掃起房間,畢竟兩個星期過去,有好多東西該清洗,也有好多之前悲傷的陰霾,必須丟棄,讓陽光重新照射進來。
我在陽台上掛滿被單衣物,迎著陽光,我又再次微笑。也再次想起拈花微笑的典故。
兩天後一早,我接到Luku的電話,他說回到彰化家中之後忙了一些家裡的事,現在才整理的差不多。我在電話這頭開心地說不出話。好想告訴他,我很想他。
「這幾天好嗎?」他問。「好。」我說。
「還想知道台中有哪些地方好玩嗎?」「想。」
「我等下去台中,你來接我。」「好。」
我們約了時間地點,我迫不及待地準備好就出門,提前抵達我們約定的地點。
在車站看到他朝我走過來時,我的心跳加速,他比我印象中的模樣更加高大魁梧。
我高興地傻笑著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笑什麼?傻瓜。」他輕拍我的頭,臉上掛著微笑。
「沒事。很開心看到你。」我說。
「想我嗎?」他開玩笑地說。
「想。」我說。毫不掩飾。
「笨蛋。」他將我拉近,用手勒我的脖子,開心地笑。
熟悉的感覺全都回來了,我也開心地笑著。
我將安全帽遞給他時,問他要去哪裡。
他說,去一個神祕的地方。我點點頭,心想,哪裡都好。
他坐上我的小綿羊,我感覺到車子向下沉了幾公分。坐墊也被他佔據到只剩下一點點的小空間。
「你坐前面一點,我會摔出去。」我感覺露了一半屁股在坐墊外面。
「抱緊點就不會摔出去。」他轉過頭來看我,「忘了嗎?」
我還來不及回話,他就猛催油門,車子一下子就衝了出去,我嚇得立刻抱住他,差點飛出去。
他一路直催油門到底,在台中的車陣中快速穿梭,急衝急煞,左鑽右躲,彷入無人之境。
「你慢一點」,我在他後面大聲地說,「我的車子才50cc,不像部落的125。」
「沒事,車子跟人一樣,都需要好好操練才會變好。」他沒有轉頭大聲地回我,專心地繼續飆車。
我無奈在他後方緊緊抓著他,雖然感覺很恐怖,卻因為覺得一切都沒有變,而暗自開心。
我們漸漸遠離市區之後,兩旁的建築物也就變少了,我們的速度相對之下也就沒有那麼快了,反而在空曠的地方,我的小綿羊相形之下慢得有點可憐。
我看著馬路兩旁逐漸減少的建築物,以及沿途參差的樹木,更加好奇我們神祕的目的地,「這是哪裡?」我大聲問。
「大坑。」他說。
我心裡想著這個地名,知道是台中郊區,卻從沒來過。
「右邊。」他忽然大喊。
我往右看,什麼也沒有,只是碎石大路的十字路口。
「那就是我當年被撞飛的地方。」他大聲地說。
我看著這一片塵土飛揚的荒地,想像著當年大卡車煞車不及撞上時的驚恐畫面。我害怕地抽蓄了一下,用力地抓緊他。
他像是觀光導遊隨意在遊覽車上介紹一般,隨著車子快速通過,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我的心卻還留在那片沙地上,感謝天讓他躲過一劫。
沒多久我們就繞過一個圓環,接著就看到一面斜坡,以及斜坡上的一面大牌坊,寫著『聖壽宮』。
我們穿過牌坊,朝斜坡往上騎,小綿羊開始冒出白煙,發出淒厲的慘叫聲。
「真的可以嗎?要不要我下來走啊?」我從沒看過我的摩托車這種慘狀,有點嚇到。
「沒問題的,別擔心。」他繼續將油門催到底。小綿羊奮力地向上爬,展現驚人的實力。
我雖然有點擔心車子是否會就此拋錨,甚至更糟的,會往下滑。但是,還好我的擔心都沒有成真,我的小綿羊很爭氣地一路衝到最頂端。
摩托車抵達宮廟旁的停車場時,還一直吐著白煙,我們沒有立刻熄火,讓它稍微喘氣休息,馬達忍不住發出吃力地空轉聲。
我們紛紛摘下安全帽之後,他說,「你看,沒事吧。」
「應該是神明保佑吧!」我苦笑地說。
熄火後,我們往宮廟前院走去,這時候我才發現宮廟正面對著一片寬廣的山谷,四周遼闊的山巒起伏與其中蜿蜒的山谷,立刻讓人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心情頓時放鬆不少。
我不自覺地被這開闊的天地吸引,朝著外緣的護欄走去,「我們先進廟裡拜拜吧。」後方的Luku叫著我。
我轉身才看到宮廟正門,莊嚴氣派地坐落在挑高的台階之上,四根精雕的龍形石柱撐起挑高的宮簷,四個入口處共有八扇紅色大門左右敞開,每面都有彩繪的莊嚴門神對望,台階下方左右兩側則是各自盤據一隻巨大的金色祥獅腳踩圓滿瑞寶,台階正中央則有一隻在水中翻驣的金龍守護著金碧輝煌的天公爐,展現對玉皇大帝最崇高的敬意。往龍柱上方看,則是層層堆疊的飛簷,共有兩層樓,以赭紅色為底,各種金色祥獸圖案為輔,華美莊嚴卻又不失優雅精緻,在藍天的輝映下,格外跳脫顯眼。
我加快腳步走進宮內隨Luku一起祭拜,也就沒時間細看。宮內外總共供奉九個香爐,我們從戶外的天公祭拜起,接著是正殿的關聖帝君,然後再到每個不同的殿內向各殿主神一一膜拜,一二樓剛好繞完一圈,才算正式完成。
Luku因為平日有固定的膜拜儀式,所以一個人繼續進行後續的部份。我因為沒事了,就先走出宮廟,走到可以眺望山谷的護欄邊,獨自在太陽下欣賞著這片遼闊的美景。
明亮的藍天下,青翠的群山層層相疊往左右兩方無限延展,右側像是與更多蒼翠的山巒相會,左側則向下陷入山谷的扇形舒展視野,進入數不清的高矮建築繪製而成的一幅都市繁華盛況。
『聖壽宮』背山面谷,位處絕佳的風水寶地。更像是此處的眾神們,遠眺整個大台中地區,護祐著芸芸眾生。
看著山腳下比較人煙稀少的幾戶人家,我想起了台東山谷內的部落,高爸爸,高媽媽,張爸爸,Diang,你們都好嗎?我想著潔白的教堂,教堂外的那棵樹,廣場上的派對,還有四面的碎石小路,以及小路上快速馳騁的野狼125。
我頂著大太陽失神地發呆,不知不覺滿頭大汗。
「你在幹麻?」忽然身後傳來Luku的聲音。
「沒事啊。」我轉頭看他,心緒還飄散在部落內。
「幹麻傻傻地站著曬太陽。」他走到我身旁。
「這裡好美。」我指著眼前的山谷。
「都流汗了。喝口水。」他將手上的瓶裝水遞給我。
我摸了一下額頭,才發現自己已經滿頭汗,「哈哈,好熱喔。」我傻傻地笑了,接過水喝。
「謝謝你帶我來這裡,好棒的地方!」我怕我忘記說。
「我也喜歡在這裡看風景。」Luku的眼神一下子就消失在遠方,「會讓人沉靜許多。」
我喝了幾口水,將瓶裝水放在護欄上,從口袋內拿出面紙擦去額頭上的汗。
「看到前方的樹嗎?」他忽然指著山下的樹。「你覺得是風在動?還是樹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