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預知夢．繩梯（0-1-3-8）

      難道汪臺美屬於腹䵍所說，是為能施行「食屍之刑」術式的玄異圈人類法醫？此刻細想，還真別說，那紅衣女妖怪，莫名令我有種熟悉感⋯⋯沉浸於思考此事時，乍然一陣不尋常聲音響起，直覺以為紅衣女妖怪又現身，但側耳細聽，似是洞口傳來繩索垂降聲，及攀爬摩擦聲，我掌扣鉅子令，又聽了幾秒，確定是五個⋯⋯不，六個人類進入礦燈亭來，心底訝道：「居然有人類來此。」說罷，自己不禁咧嘴露齒而笑，我不也是人類嘛。

      悄步穿過私人客廳，回走到木造迴折梯旁，我挨身緊貼牆面，生怕被來人望見，倒不怕他們來者不善、人多勢眾，區區幾名不會武功的人類，不足為懼，乃怕突然現身會嚇死他們。那是支相當奇怪的隊伍，瞧得我微微張嘴發奇。全員男性，為首者何人、一目瞭然，他外型相當英挺、氣勢十足，面容濃眉高鼻、身材頎長壯碩，一襲T恤加上牛仔褲，類我衣著愛好，但就是那髮型嘛⋯⋯有點兒難以言喻⋯⋯右側一撥長瀏海垂到下巴處，頭頂綰了一綹髻子，平插一雙銀筷，卻把後腦勺頭髮，剔得乾淨。他身段靈巧地率先降下，關上手電筒，左右觀察好一會兒，才開口向第二個降下的人，問道：「怎麼回事？」被問話之人越離譜，竟背著一個大概三四歲大、含奶嘴睡覺的小男童，難怪剛才我誤聽成只有五個大人進入，他身體略打顫，語無倫次回道：「這⋯⋯這地方⋯⋯實在太古怪！之前我們也查過這裡，沒發現⋯⋯怎麼會開燈啊⋯⋯要不是剛才發出響聲和亮光，我們發現⋯⋯誰知道這下面⋯⋯是不是有鬼⋯⋯不然我們白天、白天再來？」頭插銀筷的為首者，輕蹙眉頭、沒好氣說道：「查看一個多月沒結果，現在好不容易進來，不能拖到早上。分頭去找。」原來是我蹬塌洞口岩石、開啟電閘電燈，引起他們注意。餘下三人，均手持棒球棍做為武器，我苦笑一下，老大呀，那拿來對付亂按喇叭的駕駛很上手，對抗紅衣女妖怪根本毫無勝算。

      那五大一小六人，按照我剛才的路徑，分頭查完一樓，眼見就要上二樓，二樓這些房間幾乎沒躲藏處，即使由通道盡頭那道十二階樓梯，登上閣樓，想必也躲不久。思忖了下，我快步進入連金水的臥房中，隱身裹入黑木鈿螺屏風旁的垂地布幔內，再腰腿一使勁，翻身上到屏風上緣，營造出布幔吊放在屏風上方的假象。豎耳續聽他們在私人客廳、和室型畫室的動靜，其對話甚有趣，棒球棍三人組的其中一人，聲音顫抖不已地說道：「瘦⋯⋯瘦蓊⋯⋯有歹物仔啉茶！（有魔神仔喝茶）」另一人罵道：「啉啥潲茶，阿布你毋通嘐潲！（喝三小茶，阿布你不要說瘋騙話）」再一人笑道：「哈哈！伊已經驚著啦！（哈哈，他已經嚇到啦）」那為首者低斥道：「攏恬恬！（全都安靜）」隊伍裡最年輕的男子叫「阿布」，他發現我喝過的茶杯，以為魔神仔所飲，嚴格講來對一半，說不準錫蘭紅茶就是紅衣女妖怪的愛茶，只是「瘦蓊」這兩字，哪裡聽過呢⋯⋯。

      「找到了！」等我熱到汗流浹背的半小時後，背男童的男人，終於進到連金水臥房，朝著我身處方向大喊。我先是一愣，旋即馬上領會，他指得是屏風前那口低矮窄櫃，果不其然，其餘四人陸續奔進，那為首者喜道：「是『鎖櫃』！」當「鎖櫃」兩字一出，我恍悟、已知他是何人──「瘦蓊」是「鎖王」的臺語發音──臺灣鎖王，沈鐵香。世稱鎖王沈鐵香，沒有破解不了的鎖，無論傳統鎖鑰型或電子鎖型，置於其手如益智玩具般，過往好幾起驚動社會的富豪竊盜案，俱首當其衝的先懷疑他，因此警界送他個響亮暨搞笑的稱呼，「永遠無罪的竊盜案頭號嫌疑人」。其母沈晏鏵、人尊「鎖鑰之后」，而父親金時遲，乃為「鐘錶之王」，沈晏鏵和金時遲的愛情故事，當年可謂轟動臺灣一時，且牽扯到墨薔家一段小插曲。金時遲一見傾心沈晏鏵，非佳人不娶，是故兩人達成協議、開啟一場鬥法──沈晏鏵在不足十五公分高的子母座鐘內，將擒縱結構和發條盒安入五道銅鎖，金時遲必須解鎖，使子母座鐘恢復計時功能；換金時遲在連環鎖內裝入手錶機芯，運用發條動力，致使開鎖之人每開鎖一步，鎖軌即改變一次，欲解鎖幾乎難如登天。

      此事若輪到我這兒，基本一招「怒翟指尾」就打它個稀巴爛，要說二姐墨薔銀也差不了多少，我倆皆非做細工活兒的料。她讀國中時的某天，邊哭得涕泗齊流的放學回家，邊在家大鬧一頓脾氣，舒爺爺製作她喜歡的草莓藍莓雙色法式馬卡龍，她非但不吃，更連同我的點心盤一塊兒摔掉，那時我國小年紀，下手不知輕重，惱怒地與她打起，她大聲哭喊，朝我瞎抓亂踢，把我臉頰、手臂撓出幾條淺痕，我氣到扭腰一肘頂，直撞她左眼及左太陽穴而去，墨薔銀沒半分功夫底子豈躲得開，我肘骨離她眼骨不到一指距離，撞下去，她定眼爆骨碎！

      墨薔銀因嚇呆而動彈不得，我也煞不住力而後悔不已，我倆同時驚駭閉眼，等待悲劇！危急一刻，虛空中一記點指輕彈，震開我肘力、導致我摔跌數步，我訝異睜眼，正不偏移地對上禽滑那副冰刃霜刀般的銳利眼神，那是生平首次窺視到，禽滑竟深藏比媯盤愈加陰騭險惡的特質──他總是令人產生狡猾戲謔的錯覺，卻不曾察覺多年來他喊大姐「小梢」、喊我「小淳」，唯獨喊二姐「銀小姐」或「銀」⋯⋯。禽滑折扇一翻，徐搧，輕撫墨薔銀的秀髮，柔聲問道：「怎哭了？」不問還好，一問之下，墨薔銀哭得更慘，扁嘴委屈道：「嗚嗚⋯⋯嗚⋯⋯他們取笑我⋯⋯。」禽滑耐心續問：「說說，誰笑話妳？」墨薔銀抹抹淚，跑去拿了她放在書包旁的粉紅色提袋，回來，十分猶豫要否將袋中之物取出。

      「拿出來，我看看，沒人會笑妳。」禽滑語氣溫煦，墨薔銀這才拿出一件縫工粗劣、貌似絨毛質材的物品，抽噎道：「龍貓⋯⋯家政老師規定的龍貓⋯⋯我縫不好⋯⋯。」恰逢舒爺爺早收拾好點心盤碎片、扶我起身之際，一見她國中家政課的絨毛布偶作品，乃針縫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龍貓》之主角，那龍貓布偶四肢長短不一、頭大身肥，五官扭擠突出，活有那麼點兒畢卡索抽象畫風格，我下意識一抿唇，最終依舊忍不住地狂笑道：「哈哈，不會啊，縫得很好，可以跟老師說妳縫得是『中風的龍貓』呀！哈哈，妳上次車縫束口袋，不是還一次弄斷三根縫針，怎麼說也縫出一隻『有口袋的抹布』，哈哈⋯⋯呃⋯⋯。」沒待我笑夠，不需禽滑出手，舒爺爺已從我小腿踢來，疼得我抱腿蹲下。此事最後結局，亂發脾氣的墨薔銀，獲得禽滑替她巧手修改布偶，贏得家政老師誇她進步神速，打了班級最高分數、九十八分，在班上揚眉吐氣一回，並且臭老爹墨薔燄為安慰傷心閨女，帶她去買迪士尼聯名首飾；我呢，一顆馬卡龍咬不到半口，被她摔了盤子後，還吃上禽滑一記肘彈，和舒爺爺一腳腿拐，更因險些誤傷親姐、差點兒留下不可彌補的遺憾，摳媽曌煊煊女士抽打頑兒十幾下，命令孟勝進行嚴酷的監督體罰。重點是，多年後我也縫出中風的龍貓。

      莞爾一笑，懷念與護神們的生活點滴。話回金時遲不知從哪兒打聽到，舒爺爺的真實身份，用盡辦法進到格林威治迷宮社區，乞求助他一臂之力，打造出舉世無雙、普天下最難解的魯班鎖，不巧此事沈晏鏵也知曉，亦上門找舒爺爺，但並非想阻止金時遲的目的，反倒懇請舒爺爺讓予魯班鎖，試想啊，祖師爺親造物件，搶也得搶到手，至此沈晏鏵糾纏舒爺爺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