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暗戀者對坐斟茶,對於除非應酬否則不喝酒不抽菸的彼此,這似乎是我們惟一可以解愁的方式。倚靠大幅落地窗,淡水河緩慢有序流動著,在入夜之後,隔著河岸街道和窗,與淡水河保持適切的距離是最好的夜賞方式。我們的愁是各自的桃花源,僅能洩漏出那條落英繽紛的河道,狹隘的隧道之後是不言的心情。
他懷想女孩,我懷想論文;他懷想昨夜令他心碎的夢,我懷想這破碎、失控的階級社會將奪去什麼。我聆聽他對愛情的憂傷,他則傾聽我對現實的悲憫。他仰賴愛而活,我則仰賴對人生的責任而活。
「為什麼要結束暗戀呢?反正你又沒有打算得到什麼,你可以一直繼續下去,沒有人會猜測到故事的主角,你也不會打擾她。」我花了數年剝蝕對愛情的敏銳,也許是因為心碎太多次而對愛情感到冷淡,因此不懂暗戀者的決定。沒有打算得到的事物,觀望多久應該沒有差別。
「哈,」暗戀者發出笑聲,可能我說了很好笑的事,但也可能是他的習慣,我已經好幾次遇見他用這樣的笑聲打破沉默:「你聽過席慕蓉〈一棵開花的樹〉嗎?」
我淺啜一口茶,因感到苦澀而皺眉:「當然,《七里香》可是我的新詩入門,怎樣?」
「我只是提早避免詩中的心碎而已。」暗戀者從我手中接過茶,淺啜一口後,點頭同意我的表情:「放太久了吧這茶?」
「是你一直在發呆好嗎?」我將同一泡的茶猛灌下肚,重新沖泡:「我覺得你想太多了。對女孩來說,或者對我們喜歡的人而言,我們不過是夏天的飛絮。」
「飛絮?」暗戀者側著頭,一臉不解,卻默默將沒喝完的茶推回我眼前。我只能將茶倒回自己杯中喝掉。
「或者你要說夏天的木棉花之類的,我覺得都很像。」默數十五秒後,我將茶倒到他和我的杯中:「你只能以文字在他人心中留下一個花季的時間,然後當時間繼續前進,你就會被遺忘。你得習慣這樣的遺忘。至少你還得到一段被記憶的時間。」
「所以這跟飛絮有什麼關係呢?」他淺啜一口茶,點頭示意對這杯茶頗為滿意。
「你記得去年夏天看到的飛絮嗎?」我望著暗戀者,他搖搖頭,於是我接著說:「每年夏天我們看見街上飄動的飛絮,會意識到:啊,夏天的飛絮。可是我們不會帶著這份心情持續到秋天或冬天。我們每年夏天都會因為看到飛絮而做出同樣的想法和感嘆,然後放任飛絮飄散遠去。當你踩入感情的泥淖或領域的時候,你就該明白,我們都可能或者僅是別人眼中的飛絮,暗戀也好,告白也好,甚至交往多年也好,到最後都會像今夏的花絮一般飄到你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呃,你的觀點很絕望呢,」暗戀者將茶杯遞到我眼前,於是我將已經倒在透明玻璃茶壺的茶,小心倒入他杯中。
「我倒覺得你要確定自己的選擇是什麼,這無關絕望或不絕望。」我將空的保溫瓶推向他,指使他等會將煮沸的銅壺熱水倒進保溫瓶:「當你踏入感情,無論那是獨自的暗戀或兩人的愛情,你就打開了那個領域的潘朵拉之盒。裡面有許多不美好,或者稱不上美好或不美好的事物,但你無法阻止它們從中飛出。這些事物會侵蝕你對愛情的天真想像,就像潘朵拉最後終於明白世間是多麼殘酷和痛苦。不過你還是可以擁有希望,像舉起微光火炬在無限黑夜中摸索前進,而這,不就是愛情或現實的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