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阿廣不懂的是──
夢想是不是像是風箏,
越是拉扯,
越只能看著風箏越飄越遠。
往往最辛苦的是來自他人的聲音,而非自己。
「加油,再磨練一陣子,就可以成為XXX囉。」
好人真的會有好報嗎?
對於劉廣錫來說這應該不是正解。
他並不會抱怨自己的遭遇,
他只想把時間花在自己可以掌握的事物上。
但最近的一次崩盤讓他內心的失重到達了極限,
每次洗完澡看著鏡子時,
他都對自己呼喊:「你可以的」。
接著自己那驀然流下的眼淚就像是戳破他的謊言一樣。
成為導演是他的夢想,
但事實他只是一名默默無聞的場記,
雖說如此,他仍在這個工作職守上戰戰競競地奮戰。
他必須將劇本背得滾瓜爛熟,
要將記憶力完全滲透到劇本的每個角落,
以便隨時可以調度所有道具、溝通支援、陳設、服裝等。
工作幾乎將他的生活佔滿。
他已忘記自己在這圈子打滾了多久。
離鄉背井,背棄一長串名單的人,
孤單地站在角落俯瞰著整個拍攝現場。
在社會觀感裡,
這種工作怎麼可能算是「穩定」呢?
父母要他趕快去考公職,
放棄這艱苦的工作。
這當然關係到包括他已經為數不小的歲數,
穩定交往的女友已經與他的生活漸行漸遠,
有時候愛情要昇華到親情,
更多的是頻率的諧和。
只要生活某一個環節不再聯繫了,
愛情的利基點就從了一個面成為了點。
這樣的差距當女友成為了公司主管之後,
抵達了最高峰。
剩下都是彼此虧欠的道歉而已。
阿廣當然清楚,時間就像利刃,
嚴酷地令人無法直視。
最後,他接下了最為辛苦的一場戲,
用忙碌來澆熄內心那個隨時會崩潰的孩子。
令阿廣不懂的是──
夢想是不是像是風箏,
越是拉扯,
越只能看著風箏越飄越遠。
往往最辛苦的是來自他人的聲音,
而非自己。
若夢想能養活自己,
何苦每個作家、藝術家、攝影師都以兼職才能過活呢?
包括自己,就連過活,都活得非常掙扎。
雖說總有一天或許會成為導演,
但那會不會是整個社會環境下形成的優雅謊言呢。
「加油,再磨練一陣子,就可以成為XXX囉。」
如果當過老闆就會知道這句話的強悍程度,
它讓人發光、堅持、勇往直前、絕不喊累。
「阿廣,你夠了喔,這是第幾瓶了?」好友小橘阻止阿廣喝下去。他們在水源路的河堤旁小酌,但顯然現在已經不是小酌了。
「你別管我喔,我找你來不是要你管我的。」阿廣揮揮手。
「你是發神經啊,到底怎麼樣啦?」小橘將滿地的空酒瓶放進袋子裡。
「唉。」阿廣甩甩頭。
「說啊,到底怎樣啦。」
「為什麼我滿腦子擁有那些胡亂思想呢。」
「什麼東西啊,你是不是喝醉了啦?」小橘不解地看著阿廣。
「你說啊,為什麼我想要當導演?我幹嘛不去當公務員就好,我幹嘛不去當上班族就好。」阿廣已經真的醉了,他躺在河堤旁的坡道。
「我怎麼會知道啊?」
「為什麼人擁有夢想會這麼痛苦啊?要是我沒什麼想法就好,我會隨便做一份令他人會安心的工作,然後全世界都會好好的。」
「你在說什麼傻話啊。」
「你根本就不懂,你這富二代含金湯匙長大的傢伙怎麼可能會懂?」阿廣已經醉得連自己的酒瓶都握不住。
「喂,你別太過份喔。」原本在收拾酒瓶的小橘停止了雙手。
「我當然是說真的,不然你說看看你有什麼煩惱?」
「我要說什麼啊?」小橘聳肩。
「看吧,你要有房子有房子、要有車子有車子、要有馬子有馬子,出門走路有風,你人生還會有什麼煩惱啊?」阿廣不知道自己已經醉得一塌糊塗,氣話一股腦兒往嘴巴衝出。
「阿廣,你真的醉了。」
「我沒有,不然你說說看啊,你這高帥富有什麼煩惱?」
「夠了喔。」
「我不管,我們要喝到你說出真心話才可以。」阿廣用醉醺醺的眼神看著小橘。
「唉,你這是在幹嗎……」
「我不管。」
一陣沈默後,小橘搖搖頭,突然說:「好吧,老實說。我倒是很羨慕你啊。」
「什麼?」
「真的啊,你說的那些我通通不在意,當然你可以說我是因為沒有物質上的煩惱。」
「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最懷念什麼嗎?」
「什麼」
「大學的時候啊,那時候全世界都不知道我的身份,那時候我們要幹嘛就幹嘛不是嗎?」
「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聽好了,阿廣。夢想當然苦啊。但至少,你已經在路上了不是嗎?」
「那你呢?」
「我的都還沒開始呢。」小橘緩緩地坐下,盯著河上的倒影思忖。
「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想躲到一個全世界都找不到我的地方,餓死或者自己一個人活著都好。」
「這是什麼狗屁夢想啊。」
「我是認真的啊。每個人天生都有想要做的事情,但很可惜,每個人都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夢想這兩個字都如此珍貴啊,你有想過你成為大導演之後的故事嗎?」
「當然。」
「那你想過自己最愛的事物最後會反過來咬你一口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或許你拍的作品沒有人喜歡,跟資方要錢又要不到,後來拍出來的東西也沒人想看,如果是這樣,你還喜歡你的夢想嗎?」
「天啊,你真狠啊。」阿廣苦笑了一下。
「不過這種情形很常見吧。又或許你這一生只拍出了一部成功商業電影,後半生都可以靠這部電影的成功巡迴演講,但你內心很清楚,這只不過是製片想出來的垃圾玩意而已,如果是這樣,你的罪惡感會不會超越你的喜愛?」
「媽的,被你講得好像很慘啊。」
「所以別想太多啦,只要在路上了,一切都不是太晚,況且夢想本身就不是要拿來實現的。」
「那不然──」
「每個人對它的定義不太一樣,但對我來說,就像是證明自己曾經活過吧。也許這輩子窮得家徒四壁,也許這輩子根本沒有人欣賞自己,但那些都跟你本身無關,實踐的當下根本就不需要掛心這些事。你要的只是平靜而已。」
「平靜?」
「只要內心足夠平靜就好。」小橘的表情誠懇,也是這一句話的緣故,阿廣搔了搔頭,低頭望著河面。
「唉……人真是麻煩啊。」阿廣自己呢喃。
「不如這樣吧,有個地方很不錯。」
「啥?」
「也是喝酒的地方,我認識有個有趣的傢伙。」
「什麼啊?」阿廣皺眉,感覺聞到直銷的味道。
「哈哈,真的吼,不是啦。」
「那就直接講就好啦,還邀我去一個地方做什麼?」
「怎麼樣,你想當導演嗎?」小橘認真地說。
「當然。」
「有個傢伙一直有個劇本要做,不過還沒找到好的導演。」
「真的假的,我可以嗎?」
「所以你不行嗎?」
「我可沒辦法當場記又當導演啊。」
「所以你的報價是多少?」
「喂,你是認真的嗎?」阿廣很好奇小橘到底是不是認真的,過去小橘的為人絕對不是那種隨口說說的人。突然其來的邀約讓阿廣瞬間有些酒醒。
「認真的啊。」
「總覺得是詐騙啊。」
「不然這樣好了,他會先付訂金給你,怎麼樣?」
「這到底是真的還假的?」
「喂,憑我們的交情,有需要騙你嗎?」
「好吧,所以要去哪?」
「明晚如何?我去接你。」小橘將酒全部收起,扶起已經全身疲軟的阿廣。
「好,你是認真的嗎?」阿廣還是不太相信這個邀約。
「認真的啦,你不會後悔。」
那是位於忠孝敦化站與國父紀念館站周遭的巷弄裡的酒吧。據小橘描述,最近才改建完不久的酒吧。不過說是改建可能也只是言過其實,確切來說只是換了招牌。原本是一間專門的雞尾酒餐酒館,如今招牌換成了是「Y軸樂園」。
在Y軸樂園內人群來來往往,
有些人穿著顯眼的白色T-shirt。
阿廣雖感到奇怪,但卻無心掛念,
反而正提著一顆忐忑的心在等待。
等待一個未知的未來,
他有些亢奮也有些恐懼。
「你好。」正當自己的回憶開始發酵時,一名擁有藍色瞳孔的男性,穿著暗色襯衫,體型像是模特兒,往吧台這走來。
「你是?」
「我常聽小橘提到你,請問是劉廣錫先生嗎?」
「是的。」阿廣剛結束一天的拍攝,累得一塌糊塗,但眼前有美酒作伴,因此還不至於會睡著。
「聽小橘說你目前還在擔任場記的職務。」
「嗯,是啊。」阿廣皺了眉一下,實際上他並不喜歡小橘隨意跟人提到這個頭銜。
「他有跟我說你未來絕對會成為大導演的。」藍色眼睛男子像是孩子一般,雙眼睜得大大的,阿廣緩緩往小橘那裡看去,小橘並沒有多說什麼,表情也看起來很正常。
「他過獎了。」阿廣回應。
「總之你是想成為導演的吧?」
「嗯,聽說你這邊有個劇本想拍?」
「原則上算是小說吧,我們的同仁正在改編成劇本,因為遲遲找不到導演,所以行程比較慢,手邊只有這些,你先看看。」男子遞給了阿廣劇本。上頭寫著第五幕,頂樓。
「我簡單看一下──」阿廣開始翻閱這劇本。
「原則上就是一名女子的跳樓戲碼。」
「哇,跳樓戲碼啊?」阿廣有些緊張,畢竟自己有可能接手的第一部戲就是這種程度的戲碼。他接著說:「嗯,你這場戲主要拍攝的客群是哪些啊?」阿廣快速地翻閱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