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的母親離開後,諾大的房子只剩下他一人。原本不大的三房兩廳,如今更顯空蕩。
那天夏晴問了母親的私人物品該做何處理時,夏文就曾經想過這間屋子又該如何?當初買下這個地方,就是看中它的隔間,剛好適合用來照顧母親。如今母親已經離去,他隻身一人還有必要使用這麼大的空間嗎?
當初為了母親做下許多人生決擇,如今回頭細想,都還能無怨無悔嗎?為了另一個人而活,究竟會放棄多少夢想?又會增添多少負擔?母親呢?她有後悔過嗎?為了照顧這些子女,她又曾經放棄過甚麼?她有過夢想嗎?
他對母親一無所知,而母親對他也是一無所知。陌生的兩個人,卻都互相照顧過彼此,像是彼此的看護。是愛嗎?還是義務?或者該說是一種全然無私的愛,不管對方如何,就是全力呵護著對方?是嗎?
夏文站在靈堂的大廳,面對著母親的遺照,眼淚根本止不住,為了自己,更為了母親。這一生,兩人都辛苦了,都盡力付出過了,但是,可有盡力享受過?而人生是該盡情享受嗎?還是該盡力為他人付出?
眾親友以及一些政商代表紛紛前來上香,夏文與哥哥姐姐們逐一回禮致謝。沒想到夏文的大哥夏威最後竟哭倒在地,在場之人無不為之鼻酸,最後由禮儀社的人協助將其攙扶去坐到一旁的坐椅上休息。說到夏威,他比夏文年長約莫十歲,對夏文來說,自他懂事以來,他的哥哥就一直是個大人般的存在,兩人少有交集或是對話,更幾乎沒有任何一般家庭中所謂的手足之情,兩人之間共同的交集就只有父母親,他長年在外打拼,每次回家探望父母時,總會帶回許多東西來孝敬父母,夏文總會聽到夏母對他兄長的各種稱讚,話語中滿是驕傲之情。夏文對他則是沒有特別的想法,只要父母開心就好。
這其實一點也不奇怪,他們倆位今生會成為兄弟,其實都是因為夏母之故,他們倆在過去生中,原本是沒有任何交集,反倒是夏母與夏威有著很深的感情,在某一世中,曾有一對農家的姊弟從小的感情就非常好,雖然家中並不富有,但是姊姊總是將最好的東西留給弟弟,父母因為總是忙於農事,所以姐姐幾乎就像是母親一般地將弟弟拉拔長大,對弟弟可說是盡到無微不至的照顧,誰知造化弄人,等到兩人都長大成人到可以去田裡幫忙農事時,弟弟竟在某次務農時,因為天氣過熱,竟然嚴重中暑,差點往生,雖然之後救回一命,但是留下嚴重的後遺症,不但神智不清,身體四肢竟也不太靈活。姊姊不但難過不已,更是自責不已,覺得都是自己沒有將他照顧好才會出此意外,於是為了妥善照顧好弟弟,決定犧牲自己的幸福,終身不嫁。這位姐姐就是這一生的夏威,而弟弟則是這一生的夏母。夏母這一生對夏威的疼愛有加,自是有種報恩之情,只是外人無法理解罷了。
不過,夏威這一生也不是只來接受回報的。他在這一生同樣是非常孝敬夏母的。話說之前某次深夜,當夏威接到夏文緊急的電話,告知母親病危送至急診,夏威雖然人在外地無法趕回,也是立刻聯繫一位認識的法師,並祈求法師為夏母進行解厄延壽的法事,更願意將自己的壽命折壽十年給夏母,儘管法師在第一時間不同意這樣的作法,但是在夏威的堅持下,以及對法師動之以情,才終於讓法師同意這樣的作法,並為夏母進行了這場延壽法事。幾個小時過後,夏威打電話告訴夏文,要他不用擔心,說自己已經幫母親延壽了,夏母一定不會有事的。夏文當時沒有聽清楚夏威說了甚麼樣的內容,心中當然也是不斷地祈禱著,希望他的母親不會有事。就這樣,又是幾個小時過後,夏母終於恢復了意識,再次甦醒過來。
夏威在外地的寢室中,夏文隻身在急診室守候,兩人都是一夜無眠。
夏文全程默默流著眼淚,視線模糊不清,不確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也不確定禮儀社究竟執行了哪些佛事與流程。夏文僅是如同遊魂般跟隨禮儀師的引導來完成當日的各種安排,他早已經沒有任何心力再耗費於這些瑣事上了。對,瑣事,對他而言這些都是瑣事,人既然離開了,剩餘的善後,都是瑣事了。
當然夏文的母親不會這麼想,當初他父親過世時,夏母花了很多的心思在夏父的喪事上,無論在各種法會的安排,各種吉時與方位的要求,還有通知親友的方式,甚至最後靈堂的擺設等等,夏母都扮演了決策者的角色,這讓夏文甚感欣慰,因為他沒有這麼細心,如果當初不是有夏母坐鎮,夏父的喪禮應該會是一團混亂,畢竟當初夏父的突然驟世讓夏文一家人都措手不及,夏父是個非常健康的人,一生中未曾聽過有過病痛,大多時間都是夏父在照顧著夏母,毫無怨尤帶著夏母往返醫院看診。那些年,夏文全家人都擔心著夏母的身體狀況,可是誰也沒有料到,最後竟是夏父在一場毫無來由的病痛中,接連檢查出肺部與心臟的問題,然後入院不到幾天的時間就撒手人寰。過程快到讓全家人都來不及反應,更無法接受,尤其是夏文,一顆心仿佛死了一半,跟隨夏父就此離去。也正是因為如此,夏文停止追求自己的幸福,仿佛接下來的生命都是多餘的,只剩下背負的義務,生為人子的義務,在父親生前尚未完成的部分,全部移轉到夏文身上,此生該還的,就不要拖到來生。對夏父的虧欠,只能等來生了,這也許就是夏文最難過的地方吧。夏文抱持這樣的心態,將母親接來同住。
如今再次遇到死別大事,夏文感謝母親當時的協助,讓這一切多了些許的經驗。人生不能重來,但沒想到,喪禮卻可以借鏡。夏母當時送別夏父所耗費的心思沒有白費,如今回饋到夏母身上。夏母的公祭簡單隆重如法如儀,不但靈堂布置得莊嚴肅穆,就連引導的禮儀師也不會渲染誇張,沒有賣弄造作的浮誇,全都是點到為止,情緒鋪陳的恰到好處,讓人感受到家屬心中那份不捨以及淡淡的哀傷。
只是夏母娘家的人卻不這麼認為。夏母的弟弟,也就是夏文的舅舅,在公祭現場嚎啕大哭,說姊姊已經委屈嫁給外省人了,沒想到就連死了也得不到一場像樣的喪禮,連個哭喪的子孫都沒有。他聲嘶力竭地哭喊著,為夏母叫屈,更想藉此表現出他們娘家人心中的不滿。若是依據夏母娘家人的習俗,自是要盛大舉辦,不但要禮請孝女白琴沿街哭喪,更要安排各種電子花車助陣,讓鄉里的人都知道並且同感悲戚,才算是舉辦了一場風光像樣的喪禮。
雖然夏家沒有人料到會有這場鬧劇,所幸禮儀師們也算是經驗十足,可能之前也都遇過這樣的場景,不但臨時加入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也順勢引導了一些祭拜的儀式,才巧妙地化解了這場尷尬。
為何說夏家的人沒有料到會在母親的喪禮上出現這場插曲,而且是來自夏母的娘家。原因很簡單,因為夏母很小就因為家裡過於貧窮,無法養育家中過多的小孩,於是將家中幾個女兒分別送給鄰里附近幾家當養女,而夏母就是其中一位。當時整個村莊都以務農為主,大多都是貧窮人家,年幼的夏母到了別人家裡,當然不可能是去當享福的小姐,反而比較像是一位免費的童工,同樣要早出晚歸到田裡去幫忙,就算傍晚回到家中還要繼續幫忙各種家務,儘管疲憊不堪,但是清楚明白自己的身分,從來就不敢有任何怨言。
一直到長大嫁為人婦,夏母才終於有機會尋根找回自己的親生父母。雖然血濃於水,夏母的確在面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時,依舊充滿感激,毫無怨言,但是,在彼此的生命中,已經少有交集,彼此更像是相敬如賓的熟人關係,偶爾見面時會關懷問候,但是回到各自生活時,大家都有各自關注的焦點,而這些焦點中,早已沒有彼此。
所以,對夏文這一輩來說,夏母的娘家都是嘴巴上的親戚,鮮有交流,都是透過夏母口中的描述在維繫著關係。自然是一切相安無事。
如今喪禮上經歷這麼一場風波,夏文兄姊們也算是真正見識到了,對於夏母娘家的狀況,忽然更加模糊不清了,對於夏母的前半生,就更加難以想像了。對於夏母曾經說過的一些往事,此後再次回想起,也讓他們開始懷疑其真偽了。
夏母曾經跟夏文他們這些小孩說過自己的爸爸有多麼的了不起。有次防空演習,他們全家來不及躲去防空洞,於是夏母的父親拿起家中原本就恭奉的觀音聖像,要夏母的母親帶著十個小孩擠在神桌周圍,雖然小孩們全都嚇得要命,但是也都不敢哭出聲,全部貼緊牆壁緊緊擁抱在一起。戶外砲聲隆隆,各種吵雜聲喧囂沸騰,恐怖的氛圍如槍林彈雨橫掃著屋內每個人的心,若不是夏母的父親不斷大聲喝斥要大家不要害怕,才讓大家不致於被心魔嚇到魂飛魄散。可就在某一刻,說也奇怪,有種靜默突然漫天襲來如同一面大網將他們一家人全都覆蓋起來,他們彷彿頓失聽覺,四周一片寂靜。
下一秒,屋頂倒塌,四周煙火瀰漫,各種劇烈的聲響再次從四面八方衝進他們所有人的耳朵。原來是房子被炮彈擊中,他們唯一的藏身之處也被擊潰了。此時,夏母的父親再次出聲,呼喚著他們所有人的名字,還好在一一確認後,大家竟然都毫髮無傷。於是他們繼續躲藏在原地,將頹頃的屋頂當成是另一種防護罩,靜待這一次空難的結束。
從那一次之後,夏母的父親告訴所有的小孩,未來都要好好地恭奉觀世音菩薩,因為大家的命都是菩薩救的。雖然夏母謹記在心,但是在夏母的心中,那一晚守護大家的英雄正是自己的父親,他如同巨人般的影像深深地烙印在夏母的心中。
這些自然也都是後話了。
公祭圓滿後,家屬一行人跟隨禮車前往火化場,又耗費三個多小時,才終於領到夏母的骨灰。不過這沿途中也出現了一些異象,雖然夏文一家人都沉溺在悲傷當中,也因為都坐在車上,所以並沒有特別的感覺,反倒是領隊的幾位法師,以及隨後葬儀社的工作人員等,都說這些異象非常特殊,應是大吉之兆。有人說看見天空中出現七彩祥雲,不只顏色炫彩奪目,祥雲的形狀更是特別,如同千軍萬馬奔騰之勢,像是有諸多仙佛同來送行。當然也有人說之所以會有彩虹出現都是因為天空中飄起了小雨,然而這場小雨的確也來得突然,原本行徑隊伍上方的天空蔚藍無雲,不知這小雨來自何處。但是說也奇怪,這小雨彷若棉絮一般,落在人的身上就融化了,沒有沾濕任何衣裳。期間暖風吹佛,夾帶陣陣青草花香,只可惜車上的人都沒有聞到。
這些自然都是後來夏文聽他姊姊轉述他人的話才知道的。雖然夏文心中沒有特別的情緒起伏,但是就大家都正面看待這件事情上,夏文也稍感欣慰,只要圓滿就好了。最後就只剩下骨灰的安置了,需要再找個良辰吉日送去與夏父的骨灰放置一處,這也是早前夏母就已經安排好的。
但是最早對於骨灰的放置有所想法的,卻是來自夏父。
在兩岸開放探親後那幾年,夏父當然義無反顧回去老家探親過許多回,一解多年來的相思苦。夏文自然也跟著回去過,看著夏父對家鄉那種化不開的情懷,夏文心中閃過同樣糾結的問題,有天終於也忍不住開口詢問夏父。
「爸,你會想搬回去住嗎?」
「住不慣了,來台灣都這麼多年了,早就習慣在這裡的生活了。」夏父長嘆一口氣。
夏文腦中閃過老家在戶外的糞坑,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那,萬一…,您百歲以後想要葬在老家,還是留在台灣?」夏文很怕聽到心中擔心的答案,但同時,又覺得如果父親想要落葉歸根,這樣的願望也是人之常情,更應該竭力讓他如願。
夏父沉默了半晌,想是這個問題也曾經在他的腦中來回激盪過。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既然生離被迫於時代的傷痛而不能選擇,如今死別這個議題,雖然拿回了選擇權,卻增添許多人事已非。
「不要麻煩了,就燒一燒,隨便哪裡都好。」
夏文的心揪成一團,這是父親的釋然,既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了然,更是一種成全。
這是父親的大愛。
最後夏文他們決定將夏父的骨灰留在台灣,滿足自己的私念。所以,夏父起了一個頭,夏母跟進,自此無礙。
夏文將夏母的骨灰拿回家中暫放,一身疲累不堪,坐在沙發上動彈不得。其他人也都各自返家,此刻再也沒有任何需要夏文非得移動身軀的理由了。再也沒有人會呼喊夏文的名字,沒有人需要依賴他了。
萬籟俱寂,更是無所適從。
夏文盯著天花板的頂燈凝視,想著這幾天恍若夢境一般,人來人往、人聲鼎沸,此刻都像是魑魅魍魎在每個角落跳耀,而這麼多年的長期照護,倒像是不曾發生過。
經不住釋放後的重量來襲,夏文在昏沉中睡去。睡夢中,有各種聲音層出不窮,法師誦經、有人聊天、匆忙的腳步聲,嘆息、哭泣、搬動雜物的聲音,吃東西,嬉鬧,下雨聲。
夏母拄著四腳拐杖走路的聲音。
尚華再次從睡夢中驚醒,全身冒著冷汗。
最近幾日每夜重複的惡夢,像是一齣連續劇,更像是重複播放的動畫影片,所有恐怖的畫面不斷循環,雙手似乎緊握著甚麼東西不放,而全身上下都被瘋狂地鞭打,由於血肉橫飛,加上疼痛與恐懼讓他無法張開雙眼,也就無法看清究竟是誰在施以酷刑,感覺只有一個人,卻又能同時落下無數重鞭,還自四面八方,毫無閃躲的空間。
直到自己的心片片掉落,然後被一群環伺在側的野獸衝上前狼吞虎嚥後,此時才得以享有片刻的喘息,直到心跳開始出現,一顆心如同果實一樣重複長出之後,下一輪殘酷的鞭刑便又重新開始。
尚華每次醒來後,雙手都會護著胸前,然後在驚恐之中再三確認自己的身體是否完好無恙。這過於真實的夢境,讓尚華不禁懷疑自己昏迷的那七天之中,自己究竟去過哪裡?這個反覆出現的夢境是否就是他的經歷?如果是,那是在何處?為何他會去到那裏?
太多的疑問伴隨噩夢而來,他擔心這樣繼續下去,就算看似撿回一條命,也將會在這惡夢的折磨下,逐漸消耗殆盡。
他必須想辦法解決這樣的困擾。
隔日一早主治醫師巡房時,尚華將他的困擾告知醫師,不過僅是輕描淡寫帶過惡夢的內容,主要著重在睡眠品質不佳的狀況。醫師快速給了答案,說應該是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原因就是尚華應該是被車禍的意外嚇到了,那種驚恐未定的感覺太過強烈導致無法化解,所以會反覆出現惡夢的狀況。
醫師要他不要擔心,說這個現象是暫時的,可以被治癒。並介紹尚華到精神科看診,會請心理醫師來幫助他,便交代了護士後續的處理作業,然後回頭跟尚華說,他的身體狀況恢復得很好,只要繼續好好休息,應該沒有大礙了。然後說隔天應該就可以辦理出院了。
尚華如釋重負,真誠地感謝醫師。
醫師離開後,護士接著說了一些注意事項,以及會去幫他安排精神科的掛號。
「你真是福大命大啊!」護士笑笑地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恭喜你喔!」
謝謝。尚華滿是感謝。
「明天出院的話,你有朋友來幫你辦理或者來接你嗎?」
尚華搖頭。「我自己來就好。」
護士想起他說過的話,尷尬地點點頭。「我以為你會有朋友來幫你。」
「沒關係,我習慣了。」尚華一派輕鬆。
他並非故作輕鬆狀,而是真的習慣了。從小到大,自尚華懂事以來,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尚華獨力完成,命運迫使之下,讓他不得不提早進入成人的世界,學習自力耕生。
尚華出生在一個單身家庭,母親從小就患有心智發展遲緩的問題,也就是一般人俗稱的「喜憨兒」,而父親不詳。尚華從小基本上都是由外婆外公照顧的。
還不懂事之前,尚華曾經哭著問過,為何自己沒有爸爸。
「你爸爸死了,阿華,」外婆嚴肅地告訴他,「以後都不要再問你爸爸了,沒有這個人,你不需要他。甚至,你不需要任何人,你要學會照顧好自己,你是你這一生唯一的親人。」
「可是我有外婆你啊,還有外公,還有媽媽。」尚華滿臉不解。
「外婆老了,外公也老了,我們照顧了你媽媽一輩子了,我們不知道還能活多久?還能做多久?以後我們兩老如果走了,你媽媽是不可能照顧你的,你反而還要照顧你媽,知道嗎?阿華。所以你要趕快長大,你要懂事,你要學會照顧自己,以後才能照顧你媽媽。」
「你跟外公要去哪裡?我也要跟你們去。」
「傻孩子,我們要去的地方都是老人才能去的,你這個小孩不能去的。」
「為什麼不可以?我要去,我也要去。」尚華難過地大哭。
「傻孩子,不要亂說,你要乖,記住外婆說的話,你要趕快長大,你要懂事,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還要照顧你媽媽。知道嗎?」
「我會乖乖的,我會照顧媽媽,還要照顧外婆跟外公,你們不要走嘛?」
「好,尚華最乖了,外婆知道你最乖了。外婆不走,好嗎?」
尚華跟外婆打勾勾後,才終於破涕為笑。
雖然一直以來,尚華都以為自己的生父已死。不過實際狀況卻並非如此,而是父不詳。但是這樣丟臉的事,哪是吳家他們能夠承受得起,只好使用最粗暴簡單的方式,將這個不詳的男人判了個死刑,讓大家都以為他已經死了。不用再多費唇舌去對外解釋。
其實吳家兩老也不只嘗試過一次,希望將他們女兒身上所懷的孽種打掉,自從他們發現她懷孕了開始。事情的一開始都只是一些奇怪的徵兆,某天當兩老工作回家時,發現女兒癡傻地躺在客廳的地上,頭髮凌亂且衣服有被撕破之處,更糟糕的是,她的下體還留著血,被褪下的內褲上也都有。兩老一看到,心頭一震,知道是發生大事了,但是看家裡也沒有人破壞闖入的痕跡,問女兒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女兒也只是癡傻地搖著頭,甚麼話也不會說。他倆知道問不出任何結果後,便決定向命運低頭,將這件醜聞隱藏起來,盡量不讓人發現。
沒想到幾個月後,他們就發現女兒的肚子開始微微隆起,更時不時看到女兒拿著拳頭在打著肚子。兩老的心中更是不安,他們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難道還是發生了?於是某天偷偷摸摸帶女兒去婦產科檢查,沒想到女兒果真懷孕了,醫生還笑著恭喜他們。吳老滿臉鐵青,吳母則是忍不住就哭了起來。
回家後,兩夫妻商量了一下,決定將這個孩子打掉。他們先去買了些中藥,聽說對滑胎很有效果,於是熬煮了好幾包給女兒喝,但是因為味道不好,女兒一開始拒絕不喝,兩老還必須強迫壓制她喝,但是就算喝了好幾次,女兒的肚子依舊愈來愈大。之後他們繼續嘗試各種所謂的土方,要女兒在家沒事就跳繩,甚至鼓勵女兒要繼續捶打肚子等等,但是都毫無作用。眼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兩老只好決定帶女兒去醫院進行人工流產手術。先是打聽到一間最不會被發現到的診所,透過電話做了預約,誰知到了出發當天,竟然出現狂風大雨,眼看住家外面的馬路都淹了水,實在無法出門,兩人只好去電改期。到了第二次,兩人帶了女兒搭上計程車,心想這次應該就會順利完成,沒想路上計程車與人擦撞,不但兩方司機爭吵不休,最後還招來警察,甚至要所有人都去警局備案,讓他們傻眼到不行,當天的預約當然也就泡湯了。到了第三次,他們終於去到了診所,當他們填寫完所有的資料,也將女兒拐騙上去了手術台後,兩老不安地坐到了外面的座椅上,沒想到,整間診所突然斷了電,他們坐在一片漆黑中,看到醫師從診間走出,告知他們在這樣的狀況下無法動刀,需要另外再約時間了。
如此一波三折的折騰,讓吳家兩老終於死心了。他們心想,或許他們就是命中注定要有這個孫子吧,為了這個女兒已經辛苦了大半輩子,就當作是老天垂憐,要換給他們一個健康懂事的孫子來孝養他們了。如此心念一轉,當他們最後看到這個孫子健康出生時,兩老還是開心不已。
不過命運好像沒有打算放過這一家人,尚華的母親有天發生墜樓意外,傷重不治身亡。而他的外婆與外公也像是約好了一般,幾個月後相繼病重離世,當年尚華才十歲,小小的年紀就經歷了這一切,讓他幾乎在一夕之間長大成人。
尚華後來被社工送到一間孤兒院,從此開啟沒有家的生活。並非尚華需要到處流浪,而是因為他的心已經關上,尚華知道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親人,沒有關心他的人,也沒有值得他關心的人,所以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家,但一個人的家,也不算是家。反正自己一個人就以天地為家,又有何不可?沒有任何束縛,沒有牽絆,尚華可以接受這樣的生活,再也不需要經歷生離死別之痛,人的一生究竟會送走多少人?尚華覺得自已這一生應該已經達標了,不需要、也不想再送走任何人了。而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自己永遠一個人生活就好。
真正的獨立,就是讓自己完全不需要依賴他人。尚華下了這樣的定義。他答應過外婆要好好照顧自己,他會守住這個承諾的。
直到他出現,那個義無反顧全心愛著他的人出現,才讓他重新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會關心呵護他,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也能毫無保留且毫無所求地付出,他就像是在一團迷霧中舉起了一把光亮的火炬,頓時讓尚華看清楚生活的美麗與值得留念之處。
這樣的人來得毫無道理,卻因此更加令人感動。
每次想到夏文,尚華就像是充足了電,對生活再也沒有任何畏懼,重新生出力量來面對所有接踵而來的挑戰。
就算是這些連日來的噩夢,都不能影響他,既然撿回了一條命,他就再也沒有理由任由生命繼續蹉跎下去,也再也沒有任何理由來阻止他追求自己的幸福,他要康復起來,完全地痊癒,帶著健康的狀態去將他找回,讓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有血緣的家人,他還有一個人可以同樣無怨無悔地愛著他並且呵護他,就像他曾經的付出一樣
。
這次,尚華不會再逃避了,他知道自己已經做錯過一次了,老天既然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他就絕對要好好把握,不會讓自己再錯一次。
「其實,我說錯了,」尚華突然對著護士迸出這一句話,「我不是一個人,有一個人還在等著我去找他。」
「是喔?那怎麼不叫他來接你就好啊?」護士原本準備要離開了,卻被這句話留了下來。
「因為他不知道我受傷了。否則他早就過來陪我了。」尚華面帶微笑。
「幹嘛不打給他呢?前兩天不是要你通知親友嗎?」
「我也想。很想。」尚華像有東西噎到,暫停了兩秒,「不過,我們失聯了。」
「失聯?怎麼會這樣…」
「是我的錯。」尚華為了此事已經自責了好多年。
「是喔?你辜負人家喔?」護士原本想要開個玩笑,說完自己先笑了,沒想到看到尚華眉頭深鎖,才發現自己可能說錯話了。
「是。我辜負了他。」尚華緩緩說出口。
啊…,護士沒想到聽到這樣的答案,「那你怎麼說他在等你?」
「我知道他還在等我。他一定會等我的。」尚華突然回以堅定的語氣。仿佛這樣說出來的話就會是真的。尚華必須相信他還願意接納他,這是他唯一可以繼續面對未來的意義。
護士不想澆他冷水,遲疑地問,「就算這樣,你們不是失聯了嗎?要去哪裡找他?」
「原本就要找到了,」尚華嘆了一口氣,「就差了幾步路。」
護士皺著眉,突然恍然大悟,「難道是那天?你就是這樣才被車撞喔?」
尚華輕輕地點頭,臉上滿是無奈。
「怎麼這麼倒楣啦!不是,是太可惜了啦!」護士同感惋惜。
是啊,太可惜了,就差那麼一步!
「現在怎麼辦?」
「趕快出院,我就可以繼續找他了。」
「怎麼找?又沒有方向,根本就是大海撈針。」
「不會,至少我知道他曾經在哪裡出現過,我相信他就在不遠處。」尚華充滿信心。
這…,護士覺得這完全是痴人說夢,但又不想揭穿,「恩恩,有可能啦,畢竟你都受了這麼嚴重的傷了,如果還沒找到,就真的太冤枉了。」
「你剛才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嗎?我一定會找到他。」
「真的!還好撿回一條命!否則就變成是七天後在夢中相見了。」護士又打趣地說。
尚華大笑,真的差一點天人永隔了。
護士又給尚華打氣了幾句後才離開病房。
感謝老天沒有讓他在七天後以託夢的方式去找到他。尚華心想。
尚華突然有個莫名的聯想,難不成,我真的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這些日子以來的噩夢?難道都息息相關?
我究竟去了哪裡?這一切,難道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