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有多久沒有看見過這些人了?夏文望著一屋子忙裡忙外的人,一時分了神。有些人的長相甚至都變了,而且還多了一些從未謀面的小朋友,在家中跑來跑去,笑聲與叫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
家裡已經好久沒有這麼熱鬧了。夏文心想,母親應該會這麼說吧。
看到這麼多人回來了,母親應該很開心吧?一個小男孩突然跑到夏文面前,好奇地盯著夏文的臉,不解地問,「你是誰?」
夏文被這沒有來由的一問,忽然感覺自己像是闖入別人家裡的陌生人,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那你是誰?」夏文也想知道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
「我是陳慈恩,今年三歲,明年就可以上學了。」
這個名字好像有點印象,記得是姪子那一輩的小孩,當時聽到這個名字時,還一度以為是生了女孩,結果不是。
「慈恩?這個名字真好聽,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以為是女生的名字。」夏文坦白說出。
「為什麼?」
「以前聽到這個名字的人都是女生啊。」
「可我是男生啊。」小孩一臉理直氣壯地看著夏文。「這個名字就是男生的名字啊。」
夏文聽到這個回答,相當訝異,「對,沒錯,這是男生的名字。」夏文為自己八股的思想感到羞愧,反而不如一個孩童來得開放與純真。這種性別的議題,對大人的世界來說或者有所區別,但在小孩的世界中,卻單純地毫無雜染。
「你想上學嗎?」夏文轉移話題。
「想啊!媽媽說,學校有好多小朋友可以一起玩!」小孩張開雙手比出好大的手勢。
「在家不好玩嗎?」
小孩搖頭,「不好玩,很無聊。爸爸媽媽都不在家,不能陪我玩。」
「那白天是誰陪你呢?」
「阿嬤啊!可是他都會一直睡覺。」
又是一種不同的陪伴與照顧,從小到大的人生旅程中,究竟會經歷過幾種不同關係的陪伴呢?其中又有哪些人會在心中留下意義呢?夏文曾經想過這些問題,若要細想,似乎就可以將人生切分成幾個不同的階段,而每一個階段都有一個開始,然後一個結束。其中不但有時空的轉換,還有來來往往的過客。
「你可以陪我一起玩嗎?」小孩天真地拉著夏文的手。如果是母親還在,她一定會很想陪孫子們玩,然後沒多久就會笑著抱怨說這些小孩好皮喔。
「可是我要折紙蓮花啊。」夏文將手上的成品拿給小孩看。
「為什麼要折紙蓮花啊?」小孩拿在手中仔細端詳。
「要燒給阿祖啊!」
「為什麼要燒給阿祖啊?」
其實夏文也不知道。做這些事的意義,究竟是為了亡者,還是為了生者?或許都有吧。「我也不知道。」夏文坦白回答。
「那你來陪我玩啊!」小孩再次拉起夏文的手,不停地搖晃。
「小豆豆!你在幹嘛?!不要吵你舅公啦!」夏文的姊姊夏晴手上端了一盤水果走了過來。「來吃水果,這個蘋果很甜喔!」順手叉了一片蘋果給小孩,並作勢要去抱小孩。小孩不想讓人抱,立刻掙脫溜開。「實在是很皮耶!」
「這是老大的第二胎嗎?」夏文好奇地問。
「對啊!皮死了!聽說她阿嬤每天罵。」夏晴示意要他吃水果。
夏文咬了一口蘋果,緩緩地說,「都這麼大了!」
「對啊,原本想等這個疫情過去就帶回來給媽看,誰知道疫情拖這麼久,然後她婆家那邊又很擔心小孩外出會被傳染,所以就遲遲沒有辦法回來,誰知道…」
是啊,誰知道。這三個字,帶出多少個無奈。
「沒關係,反正媽已經很好命了,不但有那麼多個孫子,還有曾孫了。」夏文試圖緩頰。
「對啊,很好命了!我同事也都這麼說,說媽媽這麼高齡了,在睡夢中離開,這是非常有福報的!要我們不要難過。」
夏文點點頭,是啊。
「唯一的遺憾,可能是一直沒有等到你給她抱孫子吧。」
是嗎?是唯一的遺憾嗎?夏文不置可否,尷尬地笑了一聲。
「也沒差啦,反正都這麼多個孫子了。」夏晴也尷尬地笑了起來。
「其實媽已經很好命了,我要是以後老了有媽這麼好命就好了。」
夏文不知道好命的定義是甚麼?是老了有人照顧嗎?還是子孫滿堂?
這麼多年來,夏文卻一直覺得他的母親很可憐,長年為病所苦,經常出入醫院,無法盡情享受人生。而且從小就沒有受過教育,所以也不識字,不會看書就算了,就連很多電視節目也看不懂。常常盯著電視發呆。
「對了,剛才大哥打電話回來了,說回國手續都辦得差不多了,會盡快趕回來。」夏晴嘆了一口氣,「每次都這樣,凡事都慢一步。」
夏文也猜到了,順口問了一句,「那訃聞以及靈堂那些布置的事情?」
「我有問他,他說,你決定就好。他沒有意見。」
嗯。夏文點點頭。但心裡也沒有特別的想法。
對於這一天的到來,夏文母子倆人曾經嘗試談過幾次。說「嘗試」,因為母子之間總有些話題,難以暢所欲言。諸如死亡這類禁忌的話題,可能是被古人恐嚇了,也可能是自己嚇自己,好像說出口,就會變成一種詛咒。乾脆不說,乾脆保持一種神祕,於是乎,兩代之間流淌出一條神秘巨河,隨著時間擴大,大到無法跨越,再也無法登上彼此的對岸。
所以只剩下猜測。猜測對方心裡的希望,用猜測來彌補遺憾。
「老媽平常有在誦經,那就依照禮儀社的建議,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夏文淡淡地說。
「好啊,不要太複雜就好。大家都還要上班,盡量簡單就好。」夏晴開始抱怨起公司,說他們公司很沒人性,對於這些婚喪喜慶都不聞不問,連個禮都沒有。
夏文一邊聽著,腦中卻閃過《紅樓夢》中賈母過世時的那段情節,賈家當時早就沒有往日的榮景,很難為賈母舉辦一場盛大體面的喪禮,但是賈母在世時的貼身丫環鴛鴦卻無法苟同,她覺得賈母為了這個家奉獻了一生,最後死了竟然得不到一個體面像樣的尊重,於是氣不過,不但在賈母的靈堂大哭為賈母叫屈,最後更以自盡殉主來表其心。
一場豪奢的道別,會是賈母希望得到的尊重嗎?這些禮儀,究竟是為了誰?忙碌了一生,又需要證明給誰看?又有誰會在乎?一輩子為了一張臉硬撐著,就算氣沒了,那張臉依舊丟不起。
此刻家中人聲吵雜,所有的孫子與曾孫輩們都回來了,一家子熱熱鬧鬧,夏文卻有點無法適應,反而懷念起平日只有母子兩人的時光。
夏文下意識地望向母親的臥房,房門大開著,只是裡面空無一人。
忽然間,房內的窗簾像是被一陣風吹起,簾幕擺動間,像是有一個人影閃過。那一瞬間,一陣清香再次撲鼻而來。
「你有聞到嗎?有一陣清香。」夏文向姊姊求證。
「清香?」夏晴用力地嗅吸著,「你是說我們點的檀香吧?那是禮儀社建議的啦!」
「不是,是一種很奇特的花香,夾帶一種清涼的綠草香。」
「哪有甚麼花香綠草香的?」夏晴再次用力呼吸著。「沒有啊!哪有?」
夏文這次真的有聞到那股清香,於是站起身來朝他母親的房間走去。
「你幹嘛啊?」夏晴看著行為怪異的夏文,也跟著站起身。「你不要嚇我喔!」
夏文走近窗戶旁,拉起窗簾反覆檢視著,當然甚麼也沒有。可奇怪的是,窗戶明明全都緊閉著,為何窗簾會被吹動?夏文緊拉著窗簾,呆立在原地不動。
「怎麼了?你在幹嘛啦?是不是有看見小蟲啊?」夏晴左顧右盼。其他人也好奇地全都擠在房門口。
夏文不想驚嚇到其他人,故作鎮定說,「沒事啦,我只是忽然想到,這個窗簾好像該洗了。」
夏晴翻了一個大白眼,「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看到甚麼?」其他人也全都笑了出來,然後一哄而散。
「哪有甚麼?」夏文轉身盯著夏晴,不知道該不該說,「還是,你有看到甚麼嗎?」
「沒有啊!只是聽說啦,就我那些同事無聊亂說的。」
「甚麼?」
「有一個說之前也是親人過世,那三天內,家中一直發生一些怪事。」夏晴慢慢走回客廳的沙發上。
「甚麼樣的怪事?」夏文緊跟在後。
「說不上來,一些亂七八糟的小事,像是房間的燈會突然亮起來,或者聽到一些腳步聲。」
「腳步聲?怎樣的腳步聲?」
「我怎麼知道,他也是不清不楚的,我就叫她不要說了,讓人怪害怕的!」
「對啊,都是無稽之談。」夏晴的大女兒江心語走了過來
,手上抱著慈恩,一臉疲憊想睡的樣子。「不過是家人太過想念往生親人的一些錯覺吧了!不需要自己嚇自己。」
「小豆豆想睡了喔?跑來跑去,累了吧!」夏晴站起來想要去逗弄慈恩,小孩立刻轉過頭去,將臉藏起來。夏晴無趣,又補了一句,「對啦,我也是這樣想,不用去胡思亂想這些。人走了就走了。」
「說好聽一點是念舊,說白呢,就是想不開,放不下。」江心語輕輕地搖晃著手中的小孩,同時輕拍著他的背。
江心語大學畢業後就嫁給同班同學了,婚後沒幾年就生了兩胎,而且剛好是一男一女,婆家甚是滿意,儘管這媳婦產後堅持還是要回去工作,不想待在家裡帶小孩,婆家也沒有甚麼話好說。但是夏文的母親卻有不同的想法。當她聽夏晴這樣跟她說之後,她臉色凝重地說,「我覺得這樣不好,已經生了兩個小孩,就要在家好好帶小孩,不然會讓人家說閒話。」
「哪會啊?媽,妳太老古板了!人家婆婆都沒有說話了。」夏晴抬高嗓門說。
「人家是不好意思說。做人家媳婦就要更認命一些。」夏母不認同。
「是要認甚麼命?拜託,女人也是人,也要好好照顧自己,不可以甚麼都靠老公。以後會被吃死死的!」夏晴更不開心了。
「嫁給人家了,本來就要跟著丈夫打拼啊。」
「媽,就說你這是老古董了,現在人才沒有這樣想了。跟著老公又怎樣?像我這樣,到了中年,老公跑去外遇了,要怎麼辦?」夏晴說得火氣都大了。
「不會啦。不會這樣啦!」
「甚麼不會?我就遇到了啊。所以我都希望我女兒不要跟我一樣傻!要懂得照顧自己!出去工作賺錢,才不會被吃得死死的。」
「這樣好嗎?我覺得不好。」
「我覺得很好。你不要用這麼老古板的想法去教小孩了!」夏晴氣到已經不想多說,「拜託你,以後我心語回來這裡,請你不要跟她說這些!」
「不會啦,我不會跟他們說這些啦。我只是說給妳們參考。」夏母趕緊解釋著。
從此後,也不知是否湊巧,江心語一家也很少再回到夏文家來看這個奶奶了。
「我們現在都不相信這些了,甚麼鬼啊神的,都是人想出來嚇自己的!我們不要這麼迷信。」江心語抱著小孩坐下,手心輕拍著小孩的背。
此刻三個人的眼光全都落在這個小孩身上,雖然各有不同的呵護之情,但是他們三人絕對沒有想到,這個小孩未來竟然是將他們緊緊連結在一起的關鍵人物。而且原本與他最不親的舅公,竟然會是給他最多照顧,甚至是支持他未來生活的人;而如今寵溺至極的外婆,未來竟會因為這個孫子的叛逆,氣到住進醫院;更難以置信的是他的母親,兩人未來竟會走到冰火不容的地步,差點就要斷絕母子關係。
當然那些都是後話,就算此刻有人將未來會發生的事情告訴這三人,也不會有人相信。畢竟那樣的結局過於荒唐,聽起來就像是天馬行空的怪譚。
話雖如此,全都要感謝他們接下來的身教與言教。沒有人會明白,儘管只是一句再微不足道的言語或行為,都可能在這個小孩的心中烙下不可抹滅的陰影,也造成他在未來生命中做下令人無法理解的決定。不過這一切都沒有人會清楚明白,僅會歸咎於一切都是天命如此,只不過,他們三人究竟說出過或做出甚麼,或是那些綿綿密密的舉止,他們三個也絕無法考證,畢竟一旦細究起來,可能就要往更久遠之前追溯了。太過遙遠的未來,以及太過久遠的過去,其實都有許多無形的線索糾纏著。而身在其中的每一個人,都只是如實地傳遞著這些訊息。看似主動,其實都是被動的行為。
就像夏母就曾經被算命師警告過,「這個小孩跟你沒有深緣,以後你要讓他盡量離家去發展,對你們母子倆都好。如果你硬要將他留在身邊,你們倆的感情只會愈來愈薄。」夏母看著襁褓中才一歲多的夏文,不願相信算命師的話,她好不容易盼來的小孩,怎麼可能會跟她不親呢?她原本希望從算命師聽到一些祝福的話,沒想到竟得到這種莫名其妙的答案,讓她心中很不是滋味,決定再也不要聽信算命師的話。
多年後再次想起這件事,夏母有點語重心長地將這段往事告訴了夏文。
「當初,你就是應該出國去讀書才對。」夏母感嘆著。
夏文不發一語。過去的事,已經無法再追回了。
曾經的遺憾,如今的辛酸,都是息息相關,只是被掩藏了,在時間迴旋中,在所有人的記憶深處。
「對啦,我們不要想太多,讓媽媽放心地離開。」夏晴認同並微笑著。突然話鋒一轉,「對了,剛才說到洗窗簾,忽然想到,媽房間那些私人物品要怎麼處理啊?」
「看有誰喜歡就拿走吧,如果沒人喜歡,能用的就捐出去,不能用的就丟了。」夏文早就想過這個問題。
「這樣喔?也好啦,個人想留作紀念的,就各自去挑選,自己留著就好。」
「那我要去看看。」江心語抱著小孩又緩緩站起身朝母親的房間走去。
「我叫小孩們都自己去看看。」夏晴也跟著過去,同時吆喝著大家。
夏文坐在原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腦中卻想著剛才窗簾與人影的事情,應該不是錯覺,夏文心想,如果真是母親回來在家流連,是不是有放不下的心事?還是有話想說?
窗天天氣晴朗,即使入冬了,卻還有這麼好的天氣,該說是地球暖化的亂象呢?還是生命中難得的小確性?夏文心想,這種天氣最適合出去曬太陽了,不會太熱,可以在陽光下坐久一點,母親應該會很開心。
雖然母親從來就不喜歡曬太陽,因為擔心會被曬黑。母親喜歡自己白皙的肌膚,認為女人就是要白才好看,所以根本不喜歡曬太陽。直到他後來因為骨質疏鬆太過嚴重,導致大腿骨脆化造成骨折後,讓他不得已接受開刀並要開始坐輪椅後,他才終於願意聽醫生的話外出去曬太陽。但這其實不是主要的動力,能夠讓她願意每天都外出曬太陽的原因,是因為每次在外面遇到鄰居時,幾乎都會稱讚她白皙漂亮的肌膚以及她高貴的氣質,這才讓她有了足夠的動力走出家門。
夏文也樂見其成,只要母親願意外出,他就少了一件擔憂的事。
好想出去外面曬太陽啊!尚華盯著窗外蔚藍的天空,心中有說不出的渴望。如果不是醫生特別囑咐暫時不可以隨便亂動,他真想立刻衝到外面去,享受難得的冬陽,大口呼吸新鮮的空氣。
人就是這麼矛盾,愈是有所限制,就愈是想要打破。以往遇到這樣的好天氣,根本沒有這種渴望的心情,甚至有時還會抱怨,抱怨氣溫忽高忽低,抱怨不好穿衣服等等。
一個太陽,照射出萬千世界。每個人的心中都自有一個圍繞著自己旋轉的世界。
尚華知道自己此刻的矛盾心情,雖然他一直以來都喜歡晴天勝過雨天,但是今日特別想要外出的衝動,除了是自己久臥病床後的反動情緒之外,主要還是希望能夠早日重回事故現場,並非想要釐清發生的原因,而是希望,就算是微乎其微的一絲希望,也想要碰碰運氣,或許有機會再次遇見夏文。
一種守株待兔的心情油然而生,就算是傻,也毫不在乎,畢竟這是這麼多年後,唯一讓他們倆如此靠近的時刻,那原本僅存於魂縈夢牽的幻想,豈料也有即將成真的一日。
尚華好想他,想到每個心跳都在吶喊。如果不是這場意外,他們倆或許就再次重逢了。
如果真的終於見面了,該說甚麼呢?
尚華想過好多次,只要一想就會心跳加速,怎麼可能說得出話來。少時讀金庸的《神鵰俠侶》,讀到楊過與小龍女在絕情谷底,相隔十八年後再次相見,一個是為了成全而犧牲自己,一個是癡心死守後的萬念俱灰,兩個人都在毫無預期的情況下再次相見,該說甚麼話呢?誰料僅是一句再也熟悉不過的日常問候,就將兩人拉回到往日時光,仿佛這十八年之間的各種折磨都從未發生,一切如舊,卻又更添情濃。每每讀到那一段,尚華就會不禁紅了眼眶,怪金庸狡猾的鬼才,牽動少男隱藏在內心深處那塊難以觸擊的柔弱情懷。
我一定會紅了眼眶,尚華心想。
當年,他們才隔了一個寒假無法見面,尚華每天都像在煎熬,恨不得時間可以快轉到開學那一天,讓他可以再次見到夏文。為了宣洩心中的相思之苦,尚華決定將他的思念化做文字,全部寫成信件,不見得要讓夏文看到,光是能夠將心掏空,知道自己為愛痴狂著,那就夠了。沒想到,當他將這件事告訴夏文時,夏文堅持要看到這些信件,他希望自己可以變成這件事件的當事人之一,不僅是一位旁觀者。尚華自是滿心歡喜,迫不及待將剛完成幾天的信件全部裝入一個大信封,再以限時快遞方式寄了出去。
夏文收到信後,自然是一口氣將他們全部看完。心中同樣激動不已。他知道兩人的心是在一塊的。即使分隔兩地,他們倆的心中也只有彼此而已。於是他也立刻將心中滿滿的感動全部寫了下來,洋洋灑灑回應著尚華對他的愛,再也不想隱藏心中的相思,毫不隱瞞,坦白地近乎不知羞愧為何。
就這樣,彼此的信件幻化為一隻隻帶著翅膀的小愛神,以最快的速度飛到彼此的身旁,不斷朝各自的心投射出濃濃的愛意。直到最後一封信,當夏文收到來自尚華的血書,是尚華再也克制不了思念後的瘋狂行為,他劃破手指,以血代墨,一字字寫出心中的煎熬,夏文此刻終於明白,他們兩人的感情再也無須任何的話語來佐證了。
他買了隔天一早的火車,決定南下給尚華驚喜。一路奔馳的自強號,看似快速,但每次靠站暫停時,夏文都忍不住抱怨停留的時間過於冗長。
到了中壢站時,他原本身旁的空位終於有人入座,是一位身材微胖的男士。夏文原本並沒有注意到他,只是一味地專注於窗外的風景。沒想到這位男士主動攀談,說了句,「外面好熱啊!再這麼熱下去,地球早晚會完蛋的。」
夏文轉頭看他,發現這個男士身穿中國風的寬鬆上衣,最特別的是,帶了一串相當大的佛珠在身上,而手腕也有多條的佛珠手鍊。年紀看起來頂多比夏文大十歲,卻有一種格外的老成感。夏文禮貌性地點頭,無心回應。
沒想到這個男士繼續說,「這都是共業,是我們所有人類的共業。你不要覺得跟你沒有關係,再過個十年,你就會很有感觸的!」
夏文再次點頭,靦腆地笑了一下。
「小兄弟,我看你滿臉桃花,最近應該是有喜事吧?或者正在熱戀中吧?」這位男士轉動著手中的珠串。
夏文被這突如其來的預測嚇了一大跳,張著驚訝的大眼望著他。
「被我說中了吧?人的氣場是騙不了人的。」這位男士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平常是不隨便幫人算的,今天看你有緣,可以幫你看一下。」
「沒關係,我沒有想要算甚麼。」夏文尷尬地搖頭。
「我在中壢是很有名的算命師,平常想要預約都不見得預約得到喔,你今天是賺到了。」
夏文再次禮貌性地點點頭,他對算命這件事一點都沒有興趣。
「怎麼樣?你不知道要問甚麼嗎?也沒有關係,你把右手給我,我幫你看看就知道了。」說完,就主動去拉夏文的手。夏文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傻楞楞地不懂得抗拒。
「小兄弟,你這手相看起來還不錯,命很好。」這位男士盯著夏文的手掌看了幾秒後慢慢地說,「不過,你命中註定與父母不親,你要離他們愈遠愈好,對你們雙方都好。」
夏文不解,「我平常住校外,難得回家。應該還好吧。」
「不是現在,是以後,等你出社會後,有機會就高飛吧。千萬不要流連在你父母的身邊。恐怕只會讓你們彼此糾纏不清。」
糾纏不清?「怎麼會跟父母糾纏不清?又不是外人?」
「小兄弟,你不懂,所有這一世的家人,無論是父母或兄弟姊妹,都可能是我們上一輩子的冤親債主,因為種種割捨不下的因緣,這一世才會繼續糾纏。」
夏文無法理解這樣的觀念,皺著眉頭,不知所以。
「不懂沒關係,反正聽我的就對了,不要對家裡有過多的依戀。不過有點可惜,我看你的姻緣線,看來不太樂觀。」這位男士有點欲言又止。
夏文聽到這裡,才提高了一些興趣。有點害羞地說,「我還這麼年輕。」
「我知道,但是…」這位男士臉色凝重看著夏文,「你想知道嗎?如果你不想知道,我就不說了。」
夏文看他一反之前主動積極分享的態度,竟然不願繼續往下說,這反倒引起夏文的興趣,「你說吧,我想知道。」
這位男士清了一下喉嚨,「我不是故意要嚇你,不過依照你的手相來看,你這一生沒有婚姻命,也沒有子嗣命。」
夏文想到了尚華,突然覺得這男士說的話竟也有幾分可信之處。
「你也不用太過傷心,拿著我的名片,」這位男士從手提袋中拿出一個名片夾,從中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夏文,「如果你想要改命的話,就來找我吧。我可以幫你。」
夏文接過這位男士的名片,說了句謝謝,就將名片放入自己的背包內。姑且不論相信與否,他不知道有何需要改的?既然是命,就順其自然吧。夏文心中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後續兩人又隨意聊了幾句,其中包含這位男士自誇了一些過去的豐功偉業,幫助許多人改了命運,還得到許多人餽贈的匾額之類。夏文一一表示讚嘆,然後故意不小心打了幾次呵欠,向對方致歉並表明自己前晚睡太少之故,這其實也是實話,然後才假裝睡了過去。
之後才再次得到片刻的寧靜,夏文的心思立刻又飛到尚華身邊,一心期待著稍後會面時的狀況。當然也就立刻忘了跟這位男士對話的所有情景。只是夏文萬萬沒有想到,會在多年之後,竟然是尚華去找了這位男士,夏文沒有遇到的事情,反倒是讓尚華去經歷了。
當夏文再次睜開眼時,火車已經即將入站,身旁的座位不知何時再次空了出來。夏文此刻的心情激動不已,緊張到手汗直流。
當夏文還未走出站外,就看到尚華手舞足蹈地向他揮著手,臉上痴痴地傻笑著。夏文快步走出站外,尚華更是立刻衝向前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完全無顧他人的眼光,緊緊相擁。那一刻,全世界都暫停了。
突然間,頭頂燈自動滅了,一股清香如濃霧般翻滾襲入充滿這間病房。這一次,尚華不再害怕,而是鎮定專注地感受這一切,不但要記住這個香味,更要看看是否出現其他暗示。
他知道這不是他的錯覺,這個味道太過熟悉,仿佛在他昏睡的那幾天曾經出現在他的夢中,跟他的夢境有關,是夢是真?尚華無法分辨。
他隱約記得一直遭人鞭打,即使血肉模糊也未曾停歇,直到見了骨,直到骨裂破碎,直到整顆心外露,直到這顆心不斷滲血…
尚華不敢再往下想,全身顫抖不已。
窗外即使陽光普照,病房內卻陰暗異常,甚至寒氣逼人。
「幹嘛關燈啊?」值班護士走了進來,重新開了燈,「不可以關燈喔!只有晚上就寢時間才可以關燈。」一邊推著醫藥備品櫃走到床尾,一邊找尋著藥品。
「你這間房也太冷了吧,有人去動冷氣嗎?」護士走去看冷氣開關,同時嘟囔著,「不要隨便調整溫度喔!」然後發現冷氣溫度顯示板上只有12度,「天啊,難怪這麼冷!是誰調到12度啦!齁,是怎樣啦,冷氣會結冰耶!」
尚華無法回答,只是不停地顫抖著。
「把冷氣調這麼冷,才在這邊冷到發抖,是想怎樣?想再次昏迷喔?」護士忍不住碎念。
冷氣、燈,那味道呢?
「味道。你有聞到一股清香嗎?」尚華以顫抖的雙唇詢問。
「甚麼清香?」護士隨意聞了一下,「沒有啊,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不是,是一種…」尚華忽然覺得不想再問下去。以免又要再去多做檢查。
「是甚麼?你有聞到怪怪的味道嗎?該不會跟頭腦受傷有關係吧?等醫生來巡房的時候,記得跟他說明這個狀況啊。」護士將藥交給尚華。「記得等下飯後吃。」
尚華點點頭,不想多說。
護士看著他滿臉愁容,擔心地問,「是有不舒服嗎?」
尚華搖頭。
「還是那個肇事者不願意賠償?」護士知道上午那些人有來探病。「撞到人就要賠啊,該賠多少就賠多少,這些人真是的。」
如果護士知道這位肇事者未來會成為她的丈夫,而她也因此必須承擔她丈夫賠償後申請的貸款,不知是否還會說出這樣的話?不過,她就算到了那個時候,也不會記得這段往事,更不會記得這位病人,只會沉溺在婚後的新生活當中,屆時又有各種苦樂的境界在等待著她。
這位肇事者其實是位老實人,也很樂意賠償,他在尚華昏迷期間有多次來探視過,也為了這樁意外自責不已,他真的沒有想到會發生這麼嚴重的事,他真的很希望尚華能夠早日醒來,希望他可以恢復健康。當然,這位肇事者一定也不會知道,其實在許多劫之前,當他曾經投生成為一隻蜘蛛時,牠就曾經不小心被一位正在打掃的清潔人員打死,雖然之後這位清潔員懊悔不已,甚至還為牠念了往生咒,才讓牠在後世有機會投生為人。那位清潔員就是這一世的尚華。
「不是,沒事。」尚華搖頭。
「也不是喔?那是甚麼?」護士好奇地看著尚華,「對了,你的家人有來了嗎?你有打電話回家去報平安了嗎?」
尚華搖頭,輕聲地說,「我沒有家人。」
蛤!好大一聲,護士被自己嚇到,尷尬不已,趕緊摀上嘴,然後壓低聲音說,「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沒有關係。」尚華早就習慣了。
「還好你有醒過來,否則就完蛋了。」護士又開始碎念起來。
「怎麼了嗎?」
「就…,」護士欲言又止,「吳先生,我不是針對你喔,只是說一個實情喔。」
尚華點點頭,表示理解。
「遇到這種沒有家屬的,我們醫院會很傷腦筋,首先是醫療費用的問題,然後萬一萬一…」
「萬一掛了。」
「對啊,我們也沒辦法,只能根據醫院流程,簡單處理那個大體。」
大體。從生到死,只有一個詞句的差別,立刻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具沒有溫度的色身。
「會將器官捐贈出去嗎?」
「不一定,要看狀況。有的人會事先簽屬器官捐贈啊。」
「我有簽。」
「你有喔?真偉大。」護士一臉詫異。
「怎麼了嗎?」
「沒事,很佩服你們可以想得開。我就比較保守一點,比較不敢。」
「反正死了就只剩下一具皮囊,留著也沒用。」
「話是沒錯啦,可是,就有些家人也不見得會同意啊。我們就遇過這種case。」
「也是。還好我沒有家人。」尚華原本想開玩笑,誰知話才一出口,一陣心酸直竄腦門。
「也是沒錯啦,你就無牽無掛的。」沒想到護士的無心之言又補了一刀。
「不過,還好你醒過來了!真是太好了。」這句話卻像是一股暖流溫潤了尚華的心。
謝謝。尚華真心道謝。
「對了,之前都忘了問你,你左手臂上那個是胎記吧?我一開始以為是傷口,不過檢查後發現應該是胎記,而且形狀很特別,感覺像是特別紋上去的刺青。」護士好奇地問。
胎記?刺青?尚華覺得莫名其妙,立刻伸手查看自己的手臂。「我沒有胎記啊。」尚華看到手臂上的確有一個像是胎記的記號,心中滿是不解,這裡原來不是一道傷疤嗎?怎麼變成是胎記呢?
「沒有?奇怪了,那明明是胎記啊!還是,真的是刺青嗎?」護士好奇地又湊過去看。
「我沒有刺青。」尚華不解地搖頭。
「那就奇怪了,應該是你忘記了吧?」
不可能。尚華滿臉疑惑,腦中只記得當年初見夏文,與他一起搶回錢包所留下的傷疤。
「糟糕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傷到腦子了?導致有部分失憶的現象?」護士有點擔心。
失憶?不可能啊,我每件事都記得清清楚楚,怎麼可能只忘記這件事。尚華覺得不是。
「不過,也不是甚麼大事,如果你很在意,下次再問問醫師吧,請醫師幫你檢查看看有沒有失憶的問題。」護士說完後,就推著推車走出病房。
護士離開前,將窗簾全部拉開,說要讓陽光多曬一些進來,讓房間溫暖一點。
尚華看著天空中飄散的幾朵白雲,以及艷陽高照的好天氣,反觀病房內,卻益加顯得格外冷清。 原來孤單會讓世界緊縮,即使是一個病床大小的空間,都會讓人輾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