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嘉布莉·麗文
閱讀評分:4 / 5
一部在事業、友誼與戀人之間的愛恨情仇。電玩遊戲的製作,遊戲公司的創建,獲得成功的同時,也帶來各種矛盾衝突。種族、性別、殘疾與階級等議題鑲嵌其中,光影交錯之間,問題隨之閃現:所謂明日,究竟意味著什麼?
以下有劇透,請慎入
愛恨情仇始於經歷、習性與立場的不同。
山姆不斷被遺棄。先是父親缺席,母親又因車禍逝世。他由開設小商家的外公外婆撫養。他有遊戲方面的才華。但車禍造成的傷殘,使他不斷感到矮人一截。友人們的健康體魄,令他感到相形見拙,成為孤身黑影。他與馬克斯都具有亞裔身分,在美國面對種族歧視。這種雙重位階落差,使他為避免傷害,不斷構築防衛力場,結果像渾身帶刺。
莎蒂不斷在尋找自身定位。她的祖母是房地產大亨,父親是電影明星事業經紀人。關於遊戲,她有獨到的想法。然而多數男性的遊戲圈,始終讓她感到備受歧視。她總覺得自己的才能與功勞不被承認。所以她不想只是和那些男人一樣,而是要變得比他們更高階。
馬克斯則是遊戲人間。他父親原為經濟學家,後來成為資本家,旗下有銀行、連鎖超商。母親則在大學教織品設計。他像個親切大方、照顧他人的公子哥。他喜好文學、戲劇,對許多事物都有興趣,並能夠多方嘗試。基本沒有什麼後顧之憂。
這些條件不斷左右著他們的思想與行動。例如在遊戲製作方面,山姆偏向市場路線。他想延續成功作品的調性,並爭取穩固大眾玩家的認同。由於經濟資本較不寬裕,需要支應學貸、手術、房租等費用,他的習性也相對較為保守,選擇市場為主要考量。
不過,山姆也相對較有現實感。在納粹奴隸工廠遊戲裡,莎蒂的設計偏向道德式批判反思,而且較為悲觀,結局也沒有出路。而山姆則認為應該要增加一些反制納粹的行動策略。
但這似乎並非莎蒂擅長。她較重視藝術與心靈的思考,偏好探索風格創新,來「提高」自己的層次。她在經濟上無需太過顧慮,得以遠離大眾市場,不斷鑽研遊戲的藝術性。初期簽約時,她也傾向資金相對較少,但創作空間大的公司。
莎蒂覺得山姆市儈,山姆則說:妳沒有窮過,所以不懂。
儘管如此,兩人還是一直在為了對方而遷就或犧牲,只不過同時又因對方的位階或成就而感到嫉妒。愛恨交織,親近而疏遠,想要獲得信賴與認同,卻又在關係裡隱隱刺痛。
馬克斯則沒有落入這個迴圈。相較於遊戲設計,他更擅於整合團隊。他處理經濟庶務,也提供文學知識。他獨具慧眼,也懂得提攜後輩,並引導他們闡述自己的看法:說說你們是怎麼想?
這或許是由於他父母的社會位置與生命軌跡,使他可能從中承襲並綜合相當程度的經濟與文化資本。這不是說他因此就一定能夠如何,而是說,那些資本可能沉澱在他身上,並形成某種判斷力的稟性與文化投注的敏銳度。
他的投注還不曾落敗。儘管看上去有點玩世不恭,但在故事中,只有他的生活最正向。他的每個明日似乎都是嶄新的篇章。只是,劇情用子彈讓我們停止過度正面的想像。
持槍者是一名男子。他痛恨山姆,因為山姆向廣大玩家提倡性別與婚姻自由。男子的太太就此為了與一位女性在一起而離開了他。最後他惱羞成怒,犯下槍擊案並飲彈自殺。
自殺,因為這世界已經沒有可再投注的對象。他們有苦難言,不是不想說,而是擔心被看不起,對自己造成二度傷害。他們是山姆的案例推演到極致的翻版,不僅帶刺還帶槍。
我們當然反對這種無腦式的暴力,因為這不僅搞錯對象,而且對改善他自身的處境也無濟於事。但同時我們也知道,這種「無腦」很可能正是生活與時間被剝奪,以致文化與經濟等各類資本相對匱乏的表現。
他們被剝奪了知識思想與感知能力,以致沒能思考在資本主義世界裡,到底是誰對他們進行了剝奪,並使他們失去探尋其他方向的可能。於是這路呢,便被框限於某個狹隘的區域,甚至越走越窄,當然也就沒有明日了。
而剝奪者無論是制度還是具體人物,他們也都難以觸及並反抗。於是遊戲設計者作為導火線,便成了陪葬的替罪羊。
儘管故事沒有特別交代男子的背景,但這或許也正好形成某種失語的敘事:不說,可能是因為沒有故事好說,即使說了,也只是中下階層那些庸庸碌碌平凡無奇的瑣事,無法引起大家的興趣。而一旦你沒辦法引起他人的興趣,自然也就不會有人想跟你在一起。這很殘酷,也很無情,甚至讓人聽了非常不舒服。但這不也正暗含著對現實社會運作的諷刺?
從某些社會學的觀點來說,我們日常生活的實作,有時並非經過刻意計畫的操演,而是有意無意間的某種「遊戲感」。它需要經驗與感知,需要文化資本的積累與沉澱,方可形成對遊戲的敏銳判斷力。
然而究竟如何積累?究竟誰才有辦法積累?這或許也是本書隱藏的一個主題:所謂明日,對不同階級群體來說,究竟具有什麼樣的意義?
劇情一直要到槍擊案後,才拉回〈明日,明日,又明日〉的台詞朗誦。
明日,明日,又明日,日復一日碎步前行,竭至歷史的最後一個音節,我們所有昨日為傻瓜照亮歸向塵土的道路。熄了吧,熄了吧,區區燭火!生命只是行走的影子,是可憐的演員,短暫登台的喜與悲,過後就不再有人傾聽。這個故事由傻瓜講述,充滿喧囂與憤怒,沒有任何意義。
而這時我們也仿佛聽見馬克斯在反問:這一切真的只是塵土,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灰燼嗎?
病院裡,意識幻化成鳥,飛過場景播放回憶。一幕一幕展示,那些悲劇何以產生,讓我們看見暗藏的陷阱,並思考前行的可能方向。而這或許正是本書與馬克斯等人,為我們帶來的關於明日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