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華
閱讀評分:4.5 / 5
『若一個人愛友誼,他必然要愛未來。』
友誼與未來,兩者是什麼樣的關係?如果這份友誼已不存在未來,那它所留下的又是什麼?
兩名亞裔青年在美國,一個永遠停留在過去,一個則受困於記憶。時間不停向前走,但在那場惡夢之後,卻讓人沒辦法不加以思索。
影評、論文、種族主義的探討,日記裡那些再也無法傳達給對方的想法,終將成為給自身的提問:記憶究竟是過去的牢籠,還是通往未來的合唱?
-(以下微劇透,請斟酌閱讀)-
Now the road keeps rolling on forever
And the years keep pulling us apart
We lost something, I still wonder what it was
It shouldn't matter
Shouldn't matter, but it does
——John Mayer,〈Shouldn’t Matter but It Does〉
徐華拒斥主流。而阿健太過主流。所以起初他並不願意與阿健有交集。
他們都來自移民家庭。但日裔的阿健因為家庭淵源,相對更融入美國當地社會。
而台裔的徐華則是懸置在美國與華人之間,不斷探問著關於身分與同化的問題。他始終無法那樣融入,因此許多時候,他往往透過自我區隔來建構特異的鎧甲,避免落入主流社會的框架與邏輯而遭到評判。
但他依然在尋找自己的身分認同。所以他創辦小型雜誌、寫文章、發掘默默無名的樂團,以及表達支持族裔平權、反對種族歧視的政治觀點,進而尋找自己的位置,並讓自己看起來獨樹一格。
後來,他注意到阿健的身分、位階和某些特質是他嚮往的,他也期望自己能像對方那樣被看見,只是他不願意正面承認。而阿健也留意到徐華,他聽取徐華的想法,接受徐華的分享,這使徐華感到自己終於找到知己,並獲得某種認同。
他們的喜好與觀點並不全然相同,但他們彼此都願意對話。
在徐華的回憶裡,那些日子,他們就像互為參照的座標,並一同前行。
直到那一日,阿健突然徹底消失了。
徐華為此感到惶惑:世界很糟,而且就是他媽的那樣糟,但我們對此卻是無能為力,才讓阿健被這世界奪走。
理智上,他或許知道,那就是一場終將來臨的分離。但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而且充滿暴力。因此情感上,他似乎也不免感到自己是否因為無能、沒辦法阻止這場悲劇而被遺棄甚至被否定——包括自己曾被對方認同的音樂、文章、理想與青春歲月,這一切的一切,似乎就那樣連同棺木也一起被埋葬。
Come as you are, as you were
As I want you to be
As a friend, as a friend
As an old enemy
……
As an old memoria
Memoria, memoria, memoria
——Nirvana,〈Come as you are〉
許多年了,他仍在回憶。他想要重建過去,尋找當時失去的究竟是什麼?座標消失之後,自己又該如何?消逝的友誼與生命連帶抹去了他的自我認同,他需要不斷追憶才可重新建構。
他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試圖在字裡行間讓阿健復活。他的論文與日記成為他救贖友人的棲所。他希望阿健能讀讀他的日記,他並不在乎自己是否會被看穿,他只希望阿健還能看見他。他希望自己也被拯救。
他也開始在歷史遊蕩,試圖尋找世界線的分岔點,想看看在某條線上,種族主義是否能被徹底打倒?暴力是否能被徹底消滅?阿健又是否能夠因此安然無恙?後來他知道: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許多時候,人們只是在根據自己當前和未來的需要,來重新賦予過去不同的意義。
過去總是在指向未來後,才被安置了實質上的意義。
然而當時那段回憶的意義,對他而言究竟是什麼呢?他仍在找尋。所以他書寫,並且不斷修改。直到有一日,他終於能夠與自己和解,並認識自己與過去、與記憶重構之間的關係,最終通過反身性,意識到自己今日為何如此書寫回憶。
自己究竟為何行走至此?對這個問題展開的反身思考,或許正是一條通往真誠的路徑。對自己真誠,意味著不要忘記自己走過的路,不要忘記自己的理想,不要忘記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
而那也是回憶裡,他們專有的通信問候語:保持真誠。
究竟要流下多少淚水
才能夠將你遺忘
就讓美麗地褪色的沉睡玫瑰
在你的心中綻放
——X-Japan,〈Rusty Nail〉
這一切都不容易,而且耗費了他大量的時間與心力。但最終,他透過自己的方式逐漸明白了:回憶可以是生鏽的鐵釘,而生鏽的鐵釘也可以是搖滾歌曲的名稱和調酒。
酒過三巡,高歌一曲,為了重新啟程,他試著向過去致以通往未來的讚頌。讚頌也是給他自己,因為他終於開始前行。只不過,步伐尚且有些遲緩,因為他可能還需要一個了結:關於那一日的「不告而別」。
那一日在陽台,阿健離開時,兩人說好之後再來把這菸抽完。之後也許是幾分鐘後,也許是幾小時後,也許是明日明日又明日。但,那已然不可能。
於是,我們彷彿在文字的空隙裡,看見一段畫面在我們眼前慢慢浮現:
深夜,他緩緩走向陽台,點起菸,兩支,一支在他手上,另一支則放在陽台桌上的菸灰缸。
再過幾分鐘又是新的一日了。雨滴緩緩落下,微風溜進紗門,牆上的日曆輕輕翻動幾頁。子夜時分,小徑分岔的花園裡,楓葉飛旋飄落,似是海森堡關於測不準原理的呢喃。
零點,菸氣在蜿蜒飄蕩,星火仍在持續燃燒。
And it’s hard to hold a candle
In the cold November rain
……
’Cause nothing lasts forever
Even cold November rain
——Guns&Roses,〈November rain〉
《保持真誠》寫青春、校園、樂團、公路旅行、移民身分與自我認同,是作者追悼大學好友與友誼的回憶重建工程。
初讀時,像一首帶點後龐克風格的樂曲,低沉、沙啞、壓抑,描繪著一幅超現實圖像:音符在尚未劃定的人行道遊蕩,十一月的雨沖刷著日昇之屋,屋外看著陰沉頹唐,屋內則是熾熱的少年心氣。
中段開始則有點像後搖滾樂曲,單音和弦分散的迴響,有如水晶在敲擊時光長廊。吉他破音渾厚音牆漸層堆疊,淺淺的低迴轟鳴,延音效果開滿,慢慢地,在夕暮光景裡長入天際。
主旋律則時不時偏移主調,或輕聲呼喚或兀自低語,總有那麼一點不和諧。這些聲響讓人仿佛看見某些生活殘片:凌晨的街道,路燈是迷濛的星辰。光暈中,幾個人拿著酒瓶,漫無目的,走著唱著,然後笑得東倒西歪,搖晃著步伐,無法行走直線。
幸運的是,大夥兒一直都在。唯獨一人不見蹤影,徒留日漸模糊的友誼與回憶。
-
友誼始於一次又一次的對話,對話閃現火花,並孕育了某種情感。情感則是一種寄託,在一同前行的旅程中,宛如一道指向未來的微光。然而,這道微光卻與生命一起遭到踐踏,等同也將作者與未來的聯繫給硬生生斬斷。
於是,在事故發生後,你看見作者一次又一次嘗試重返那段時空,用千萬個「如果」來追問事故不會發生的可能——同時也是在追問,他的明日在當時究竟是如何被奪走?
可是,歷史已然發生,在這條線上,它已沒有如果。「如果」的提出總是指涉一種設想,而設想只能是一種面向未來的信仰。我們信仰什麼,我們就會揀選相對應的記憶,並將它塑造為我們的信念,用以向明日前進或向夜晚奔去。
-
有句話說: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但忘記什麼?背叛的又是什麼呢?記憶就像無數首循環交錯播放的樂曲,有歡笑、有淚水,有怒吼,有低鳴,有煙火,有櫻花,也有心領神會、同頻共振的高歌合唱。
歌曲總是在過去完成的,音符在當下向前行進的同時也在向後流逝,流向不同時期的過去並探照你的回憶。有些時候,你需要它才可使你的心靈趨於平靜——因為你也總是在想:友誼、微光、理想、走過的路,我們的心之所向,所有這一切的一切,是否終將於未來匯聚?
你終究還是無法確定。你確定的是,無論過去是好是壞,你都不曾忘記。你甚至在理智與情感上,恪守著你的知識訓練和經歷帶給你的某種平衡。只是你也像作者那樣,有些惡夢總不免讓你失衡。
後來你在這書的字句裡穿梭著,彷彿也和作者一同置身夢境。在夢裡,他向好友告解,好友沒有批判他,只是點頭,一句我都明白。於是你似乎也懂了,你並不是自己一人在對抗惡夢。夢裡的微笑是來自遙遠的祝福。
所以,你也試著不再陷落,因為你不願背叛你自己,不願背叛友誼,不願背叛那些曾經的憧憬。你閉上眼,深呼吸,並且放慢腳步。
微光再次閃現,似是遠方來信:理想縱使未竟,但它究竟是否已經全然消失?你不得而知。為了尋找答案,你只能繼續走向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