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從小我感興趣的地區都一直在歐亞非大陸,我對歐亞非的國家、首都自小如數家珍,而對另一個半球的美洲,特別是拉丁美洲,卻幾近一無所知,也一直提不起什麼興趣(嗯,復活節島除外)。所以讀《百年孤寂》時,我面前彷彿立著一座迷濛又沉厚的大牆,有點像當初剛開始看現代舞,好像有看到什麼又不太敢確定,不敢質疑作品只好開始懷疑自己的樣態。
我向來不太讀導讀,看展非必要我也不愛有人導覽;我喜歡用自己認識世界的方式探索所見,就像我不喜歡別人插手我挑什麼衣服穿搭一樣。但這道大牆太沉太厚,幾經周旋,最終還是忍不住看了吳叡人博士的演講〈論共同體的誕生和死亡——《百年孤寂》的政治寓言〉。學到了許多至關重要、以前未曾好好思考過的面相,比如民族主義與現代小說線性時間敘事的關聯。筆記如下。
十八世紀末,全球各地興起的民族主義急著形塑群眾的認同,大家需要一個「想像的共同體」來建立一種得以稱為「我們」的情懷。現代小說便成了形塑的手段之一;透過小說,熙攘糾結的散落個體變成一個組群,我們從小說讀到的不僅是個人/家族的生命故事,而是整群人面對命運的起起落落。
這種與民族主義相輔相成的小說形式,後來成了拉丁美洲的文學傳統:用小說描述、期待國家的發展。即便馬奎斯在1960年代以魔幻的手法來嘲笑/否定這種傳統的、線性的發展主義;但否定過頭,反而成了承認與依賴。也就是說,在《百年孤寂》看似家族史的敘事上,雖然增添了許多難以言喻的魔幻象徵,但整體而言,這種文學與政治上的呼應仍明顯存在。
史學家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曾將十八世紀末拉丁美洲民族主義的發展歸結成三個階段:
一、獨立後的初期階段:菁英寡頭政治
拉丁美洲的殖民統治在十八、十九世紀漸漸瓦解,主要原因在於這些歐裔的後代(人稱Creole,克里奧人)無法享有與歐洲母國人士一樣的權利,在文化、制度上多方受歧視,政治社會地位也無法流動回伊比利半島。偏偏西班牙帝國是當時歐洲治理上最封建、最落後的帝國,帝國把莊園封建體制搬到殖民地,這些封建領主有如夾縫,往下剝削、往上又被鄙蔑,最終起而反抗,追求獨立。
然而,這段時間底層真正被殖民的人群完全沒有參與政治,菁英寡頭令不出首都,整個社會還是維持著封建/殖民的經濟型態。從小說中看,便是第一代的波恩地亞組隊屯墾建立馬康多、規劃城鎮,居民也樂於聽從指揮、建造家園的時代。
此外,西班牙政權離開後,英國的自由貿易帝國主義(Free Trade Imperialsim)取代重商主義進入拉丁美洲,他們不再做直接的領土控制,反而是用武力逼迫的方式形成不平等的貿易;中國的鴉片戰爭亦是一例。
二、權威擴張至領土範圍:國家的確立
這個時期屯墾社會與國家有了真正的接觸,政府開始發派人馬將各個村落整合至國家。書中設立寒磣總督府的總督與波恩地亞第二代聯姻、取得連結與威權後,引進了投票行為。且不論保守黨做票的卑鄙行徑,民眾去投票一事本身就代表他們承認了國家,自此馬康多捲入黨爭。
除此之外,書中還可以看到一些政黨與當地領主的利益交換。例如第二代的長子荷西.阿爾卡迪歐就是個侵佔「祖產」的既得利益者,住在美輪美奐的新房裡,產權受保守黨政府承認。
三、群眾進入國家政治
1910年的墨西哥革命激起拉丁美洲一大串劇烈的變化,總統大選的爭議引發了稱為「Zapata」的農民起義,帶動全球一波無政府主義的浪潮。直到1917年墨西哥制憲,規定男性不論財產皆有普選權,第一波的民主化才出現,至此,群眾也進入國家政治。
霍布斯邦的三階段描述了拉丁美洲的整體面向,然而,哥倫比亞還是有自己獨特的脈絡與政治社會特性,例如原住民性較少、少有軍事獨裁政權。哥倫比亞主要的特性是兩黨之爭,分別為自由黨與保守黨,自由黨較「進步」、較反神權,信奉聯邦主義,反對國家權力向地方擴張;保守黨則崇尚單一的中央集權。
兩黨之爭較為特殊之處在於,這些「黨派」並非我們今日所認知的「政黨黨派」,也不只是菁英的黨派,兩黨扎根至下層鄉村社區,是跨階級、帶著世襲色彩與忠誠黏著的黨派,由富豪地主階層控制。有點類似台灣的分類械鬥,有地域性,也帶有一點類似宗教的性質;上頭的人要鬥爭,可以動員下層的百姓做事。
事實上,1899年至1902年哥倫比亞發生的千日戰爭便以兩黨之爭為本,打了三年的內戰,最終由保守黨獲勝,哥倫比亞也確立了單一國家體制,鞏固了權威。小說中,第二代主角上校戎馬倥傯的一生便是千日戰爭的縮影。一開始上校為了自由黨而戰,後來自由黨與保守黨妥協,他對此極為不滿,於是發動戰爭,起而對抗由兩黨分贓掌控的國家,反對整個體制,甚至前往安地列斯群島想要建立國家的聯盟(當時拉丁美洲互組聯盟非常多,與單一國家相對,提倡聯邦的統治形式),呼應了同期哥倫比亞兩黨+軍方的政治形勢。國家鞏固權威的過程從來就是無比暴力血腥,第三代兩位子孫也在這波混亂當中死於非命。
後來,國際資本主義與新殖民主義尾隨而至,書中的香蕉公司更是剝削當地的重要象徵。這個時期發展的新殖民經濟強迫當地出產單一、廉價的作物/資源,並不對等地要求當地消費資本主義國家商品。不僅是哥倫比亞,整個南美乃至於1950、60年代許多透過民族自決獨立的亞非諸國亦可看到這樣的情形,更有甚者,國家還會藉由販售國內廉價的物資來換取統治。
書中抵抗這股國家+國際資本主義的行為也一直發生,上校看不慣香蕉水果公司警察的殺人行為,放話要帶十七個兒子殺光除掉這些美國佬,結果一一被殺死。上校甚至籌錢組織反貪腐的抗爭,想要消滅這種腐敗的制度與外國侵略者的醜事。第四代雙胞胎之一在大罷工期間親眼目睹三千人被屠殺,無情鎮壓政府卻粉飾太平、抹除記憶,不聽話的本地勢力自此消滅,地主菁英時代正式終結,群眾時代揭幕,國家(以國際資本支持的新殖民主義政權形式)完全支配了領土。
下了四年十一個月的大雨彷彿加速了內發的腐敗,香蕉公司離開,整個馬康多急速傾頹,居民嚴重脫節,甚至回到了不識磁鐵的地步。如果說當初的失憶症所帶來迫切想要記憶的心情是歷史意識的萌發,這場大雨可說是誘發了歷史的終結,蛀蝕、湮滅並沖刷一切。書中的最後一句話「因為遭阻受的百年孤寂的家族在世界上不會有再來一次的機會」,除了呼應了漫長永劫回歸式的家族史,以社會政治的角度來看,更是整個民族國家形成的樣貌。
但這樣的結束不一定是全然絕望的。回溯到吉普賽人梅賈德斯與第一代波恩地亞談論馬康多的言詞「這座鄉鎮將會是燈火通明的城市,一棟棟透明的大宅鱗次櫛比,但是那兒已經不見波恩地亞子孫的蹤跡」,也許馬康多會重獲新生,線性又進步的民族史終會以某種方式實現⋯⋯
了解小說和民族主義的牽連,以及拉丁美洲與哥倫比亞的歷史脈絡,讀《百年孤寂》中隱喻對應的關係(Metaphorical correspondence)便處處可見,等於讀出了情慾、暴力、興衰之外的政治社會背景。此外,書中人物的各色孤寂也反應了拉丁美洲整體的孤寂:孤於國際資本主義主流的遲滯落後,也孤於想要以自己的方式改變現況、卻不被理解。馬奎斯以《百年孤寂》為他打破雙重孤獨的嘗試,然而,2010年以來拉丁美洲又再度進入新的依賴循環(中國的一帶一路),百年孤寂是否未結,如何新生,只能看時間怎麼引領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