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時種下的小樹苗,現已長至三層樓高,樹幹差不多是兩手環抱的粗度。那是一株楓樹,掌型的葉子襯著農場廣闊的藍天,在四季如春的這裡,一年到頭沒有紅過黃過幾片,卻一點都不減損其身為楓的姿色。我曾想在楓葉上寫下一些傷懷的記憶,盼望它能跟著葉片的凋零從心裡徹底放下,然而自始至終我都沒那麼寫過。我總是欣慰地看著它在我成長、衰老之際依然挺立,它不該乘載任何悲傷。
楓樹所在的農場是從阿公那承接下來的,是整個家族共有的休憩空間,偶爾年近半百的同輩親戚們會帶著各自的伴,聚在一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陳年往事。微風帶走很多歲月,在人們臉上吹出皺紋、在狗兒臉上吹出白鬍鬚,但卻沒有吹走那些年少時期的傷痛,只是稍微吹平了。我坐在楓樹下,拾起一片落葉,黃狗懶洋洋地趴在身旁,頭髮斑白的哥哥向我走來。
「哥,你還記得你國中高中都怎麼過的嗎?」我仰面輕聲地問著。他抬頭望了望農場上的棚架,瞇出了魚尾紋,彷彿從那能抓回當時的一些記憶。
「沒什麼啊,就一直讀書、考試、補習……」他靜靜地說,察覺到我噙著眼淚,沈默著凝視我捏著葉子的手。
「偶爾我還是會想起年少時候的事,作夢也會夢到。」我把玩手中的葉子,一旁的狗兒舔拭著腳掌。他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他見證過我在世界崩塌之後苦苦撐著,直到最後一滴血淚都給榨乾,才鬆手卸下一切的模樣。那時我二十歲,仍被十幾歲時的痛苦緊咬著不放,駝著人際關係的所有傷痛,生活已經走到懸崖邊,即將墜落。
「我知道。」他咳了一聲,緩緩轉頭望向昂然矗立的楓樹,「我還記得你哭腫雙眼,不知道從哪帶回這小樹的那天。我也還記得你終於敞開心房說了很多很多的那天,和在楓葉上寫字的事。」
「別自己撐著,有什麼事都可以跟我說啊!就算我們都一把年紀了,我還是你的哥哥。」他笑著。
微風吹落一片末端發黃的楓葉,落地前輕觸我微微仰起的臉。 睜開眼,身旁的哥哥臉上沒有皺紋,手扶著身旁的鋁梯,滿臉堆著笑容,聲音清脆。「你幹嘛?發呆啊?」
「……喔,沒事。」愣了一下才回過神,眼前的楓樹不過一層樓高,枝幹也還細細的,但風仍一如既往地輕拂著枝葉、撫摸著歲月。「幫我扶好,我要上去了喔。」手握著細麥克筆,我爬上梯子,經過一陣鳥鳴、一片青綠、一瞬陽光,被沁涼的空氣包圍。跨坐在鋁梯頂端,我將花草樹木與暖陽的氣味深深吸入,長長地吐出。拔開筆蓋思忖半晌,伸手將一片楓葉攤在掌心,落筆前偷偷笑了一下。
「我只是開玩笑的,你還真的想在葉子上寫字!」哥哥在梯子下碎唸著,一陣風把幾片葉子掃到他臉上,我笑他不懂。「你什麼事都可以跟我說啊!我是你哥欸!」回家的路被晚霞染得如詩如畫,我說了聲「嗯」便自顧自哼著歌。雖然有些痛的還是痛著,還會流血也還會哭的,但還是能許下願望的。
你會遇見所有美好。2021.11.01。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