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停下,車門打開。
我摘下耳機,再聽了一遍廣播。不是,還沒到站,我鬆了一口氣。
走道一時之間擠滿了下車的乘客,包括那穆斯林家庭。那名穆斯林小女孩踏下車時,她的花裙在車站的微風中搖擺,像極了原野中的一片花海。
在人潮往車外移動時,那名戴著耳機的男子起身走進了包廂。我順手拎起了背包和頸枕,也想進去找個空位坐下,腳在跨出第一步時軟了一下。在伸手準備按下門開關的那一刻,我看見男子坐了下來,是在先前穆斯林女孩的座位,而坐在對面的仍然是那名淺藍上衣的男子,低頭看著書。我縮回手,轉而一屁股坐上門旁的折疊椅,將背包扔在腳中間,翹起腳,盯著地板發呆,椅子被壓的呀呀作響。我沒注意到列車什麼時候啟動。
我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響。我抬起頭,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下意識伸手傾向前阻止……。
“It…, it’s okay." 一雙手已經搶上前,阻止了即將墜落的物體。那三台被拆解的腳踏車被堆放在牆邊,一臺堆在兩臺上,車輪靠牆角,在那雙手扶住時,仍搖搖晃晃維持著平衡。
我看向那雙手的主人,是那名女乘客,出發前拆腳踏車、一路上和我站著的女子。她穿著自行車短褲,灰色鞋子,頭戴安全帽,嘴上纏繞著頭巾,只露出了眼睛,配上一副眼鏡。她扶腳踏車時,身體同時側靠著,維持在一個平衡又不安穩的姿勢。我縮回了手。
我下意識給了一個自認為的微笑,但低著眼,刻意拿起了後背包,伸手進去翻找。最後我拿出了我的午餐沙拉盒,順其自然地開始咀嚼,消化一股尷尬的氛圍,眼角瞄向別處。
走道幾乎淨空,只剩下女子、我,和K,他仍在打瞌睡,他跟我有一段距離。我默默計算著我跟女子的距離是如何異常地近。
又是那個奇怪的聲響,我的身體又不自覺地向前傾,但馬上靠回座位上。女子一手扶著腳踏車,一手繼續剛剛的動作,她在她的背包中翻找著什麼。她也拿出了一盒沙拉。她小心翼翼地喬了一下腳踏車,確認暫時平衡後,在我身旁坐了下來,開始吃飯。我腦中不安警鈴大響,但我仍然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繼續嚼著碗中的萵苣,此刻吃起來像枯葉一樣。就這樣,我們安靜地吃著,時不時要抽手扶一下眼前的腳踏車堆:
兩個陌生人在積雪的山坡前相遇/
要不一起逃,要不一起走/
一人的不安是另一人的指引/
都是本能/
但我很快就吃完了手中的食物,繼續坐著了一段自認為合理的時間,便起身將沙拉盒丟進旁邊的垃圾桶中,順道走到了車窗前,待了好久不回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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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不會有人看見,我像個小孩一樣將臉貼在車窗上,呼著霧氣,用手擦拭乾淨。若是列車不停,我樂意欣賞眼前的風景,直到最後。我從來不覺得鄉間的風景始終如一,更何況此刻我來到心目中的鄉下,童話中那遼闊的大地微丘。數條不斷變化的輪廓線彼此交叉、擺動,和緩但從不間斷、低調但引人入勝。誰知道在麥田收割前,一名小男孩和小女孩在其中,迷路了一個夜晚?誰知道在樹林中,藏著一張古代神秘的雙人床,是過去戰爭爆發的預言?故事在風景中發生,而我現在置身在那片風景中。
在到來的飛機上,我看了數個小時,不間斷的大地。現在我在車窗前,想像著飛行的視角,俯瞰著自己在地圖上的蹤跡,奔馳在在法國鄉間的列車上,充滿活力地前進:
我成了麥田追逐的孩子/
我成了筆直小路無畏的的單車手/
我成了公路上唯一的駕駛/
去什麼地方?
這片鄉野就是目的地/
我此刻擁有著/
在列車上/
在列車到站前,我重新戴上耳機,重新聽了一遍<風笛手>:
光影交錯,在鵝卵石斜坡/
跟白磚瓦的街廓/
小孩晃著紙風車/
笑成一臉麥田裡,燙金黃色/
揮揮手,崎嶇的山丘,已在我身後/
而我,繼續走,在這寂靜如畫的北國/
揮揮手,你是不是我,我的風笛手/
請你對著我說,這首旋律只屬於我/
綿羊遊走,在蘇格蘭阡陌/
雲正偷偷,刺著繡/
陪我寂寞的湖泊/
也被小船划出了,淺淺酒窩/
在這英國的北夜/
另一個緯度的世界/
我不夠熟悉的一切/
感覺卻足以讓人落淚/
我在風笛聲裡入睡,而彈的會是誰……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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